“是真的,昨天那个学生也来医院做了检查,确认了没问题后,就被家长带回去了。我仔细检查了嘉述的身体,发现他身上除了后背有一些没有造成创面的挤压伤之外,右手食指还有一道切口细窄的伤口。通过微生物分析,确定了就是这个伤口微生物感染导致他再次发病。”
祁峰:“手指的伤怎么来的确定了吗?”
周文韬:“还不确定,初步判断是被极薄的刃面划伤。听昨天送嘉述来医院的老师说,他昨天下午有考试,所以我推断有可能是纸张划的。不过这还得等他醒了,问过他本人之后,再进一步确认。”
“好,那麻烦你了。”
周文韬想起昨天老师们把人送过来时的复杂表情,犹疑着开了口:“峰哥,这次学校那边,好像破坏得挺严重……”“我已经打电话跟校长解释过了,善后的事我来解决,你别担心。要是小述醒了,告诉我一声。”
“好,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
“嗯,谢谢你,文韬。”
“咱哥俩之间别说这个,明天见,我挂了。”
周文韬把手机放进裤子口袋,心情有些沉重地回了科室。下午两点多钟,护士跑来告诉他,祁嘉述醒了。周文韬放下手里的病例本,迈着大步去了病房。推开门,发现祁嘉述闭着眼躺在病床上,脸上没戴口罩。周文韬看了一眼萍姐,萍姐无奈地冲他摇了摇头。周文韬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口罩戴上,慢慢走到病床边,弯下腰唤了一声:“嘉述?”
祁嘉述闭着眼不做声。周文韬无奈地笑了一下,声音依旧温和:“睡了一天一夜,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祁嘉述还是继续闭眼沉默。周文韬从一旁拉过一把椅子,稳稳地往病床旁一坐,不紧不慢地说:“学校那边,你爸已经打过电话了,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祁嘉述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嘴角轻微动了动,喉结也跟着动了动。周文韬看到他的微小动作,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将萍姐带来的粥从保温盒里拿出来,搁到祁嘉述的鼻子前面:“饿了吧?想喝粥吗?”
从前祁嘉述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他就时常变着花样逗他玩,那会儿这孩子还挺识玩儿。后来出了事,这孩子就跟谁也不亲了,他也很久没机会像现在这样逗他。他以为祁嘉述咽嗓子是因为饿了或者渴了,直到看见祁嘉述眼角突然淌出一缕细细的液体。之所以称之为液体,是因为周文韬不敢相信这是祁嘉述的眼泪。“嘉述,怎么了这是?怎么好端端的还哭了?”
周文韬吓坏了,手足无措地看着祁嘉述,手里的粥碗不知该放回去还是继续端手里。作为一个见惯生死的医生,他在面对大多数事情时都能保持冷静,可祁嘉述这不寻常的举动还是让他一下就慌了神。主要是这孩子从小就不爱哭,后来出事以后,受了那么多罪,也没见他掉过一滴泪。这次的事件跟以前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甚至可以说不值一提,可这孩子愣是默不吭声地哭了。周文韬赶紧轻轻晃了一下祁嘉述的肩膀,可祁嘉述任由他晃,也不做任何反应,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眼角流出的液体渗进了枕头里。一旁的萍姐也赶紧过来,轻轻拍着祁嘉述的被子,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眼泪造成了鼻塞,祁嘉述呼吸的幅度渐渐变大,嘴角抽搐的幅度也跟着变大。他不想睁眼,是因为害怕听到关于萨爽的消息。醒来之前,他在梦里见到了萨爽。他看见萨爽浑身是血,倒在小花园里,眼睛紧紧盯着他。他又低头,发现自己手上也全都是血。被萨爽扑倒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他已经全无印象。正是这种全无印象最让他感到害怕,他不敢想象事态最后发展到什么程度。他还记得萨爽眼泪的味道,那种苦涩的咸味,像某种扼杀希望的恶魔一样,让他饱尝绝望的痛苦。他不敢想象萨爽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也不敢去问和她有关的消息。命运像是开玩笑一样,让他短暂地拥有了一个朋友,然后永远地失去了这个朋友。一种宿命感在他心头萦绕,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那里没有别人,只有陪伴他一路的孤独。周文韬在一旁着急了半天,萍姐把手机递给他:“嘉述可能是想他爸妈了。”
“对对对,我这就给峰哥打电话。”
周文韬忘了自己还有手机,直接拿着萍姐的手机开始拨号。原本一动不动的祁嘉述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小臂:“别打。”
周文韬停下动作,见祁嘉述睁眼了,赶紧俯身问他:“怎么了嘉述?是不是还有哪不舒服?”
祁嘉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面如死灰地说:“我没事。”
周文韬慢慢呼出一口气,抓着床边的栏杆说:“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又有其它不良反应了。”
祁嘉述闭了闭眼,还是决定此刻就把那最狠的一刀插到自己身上,他问:“那个女生,严重吗?”
周文韬:“哪个女生。”
“昨天跟我在一起的那个。”
周文韬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哦,她啊,她没事。我正准备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呢,这次完全没有其他人受伤,就只有你自己受了一些挤压伤,已经上了药,很快就能好。”
祁嘉述猛地偏过头来:“你说什么?她没事?”
周文韬:“对啊,昨天来医院做了全科检查,全身上下一点事儿也没有,要说这位女同学,身体素质还真不错……”周文韬后面又说了什么,祁嘉述一句也没听进去,满脑子就只有一句话——她没事。萨爽竟然真的没事。他有些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可他知道周文韬不会骗他。祁嘉述的眼眶重新变红了。没人知道他在刚恢复意识时,向上帝以及各路神佛祈祷过多少遍。他不信神,也不信上帝,可那一刻,他无助到连任何一根细小的稻草都想紧紧抓住。他向上帝祈祷萨爽没事,向神祈祷萨爽平安,他甚至对着不知名的神佛深深忏悔了自己的行为,忏悔自己不该到萨爽身边,不该到人群中去。同时他也许下愿望,希望能用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去交换萨爽安然无恙。可这愿望,竟然真的实现了。湿热的情绪像潮水一样,从祁嘉述心口源源不断地涌出,流向四肢百骸。因着这个真心祈祷的愿望成真,他甚至放下了心口积压三年的对命运的怨愤,开始相信命运有时也会站在他这边。过去他深深恨过的东西,此时能向其付诸的只有更深的感激。祁嘉述从病床上坐起来,主动端起粥碗开始喝粥。萍姐赶紧靠过来,说:“是不是凉了?我再拿去热热。”
祁嘉述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清淡的笑容:“不凉,正好。”
周文韬在一旁看着他把粥喝完,才试探着问了一句:“嘉述,你手指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现在摸不准祁嘉述情绪触发的点,所以每句话都说得很小心,生怕再把这孩子惹哭。祁嘉述抬起手来看了一眼,发现原本受伤的地方正贴着一个创可贴。他语气平淡地说:“往后面传卷子的时候,不小心被纸划伤了。”
周文韬点了点头,又问:“那怎么会有微生物感染呢?别人碰你的伤口了?”
祁嘉述摇了摇头:“不是,是监考老师从后面递给我一支笔让我签到,我下意识接过来,后来才发现上面沾着一些汗,应该是后面的同学用过之后留下的。”
周文韬:“那你怎么争取到时间离开教室的?”
祁嘉述:“我意识到身体开始发热,就提前交卷了,老师也没拦我。”
周文韬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那这个老师还是挺明智的,要是她跟上次那个教导主任一样,死活拦着你,不让你出教室,那她现在估计也得躺进医院了。”
祁嘉述没吭气,靠在床头开始出神。周文韬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后来怎么回事,你们当时不是正考试吗,那个女同学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祁嘉述看着被子摇了摇头:“不知道。”
萨爽当时为什么会来,他不知道。但萨爽现在为什么不来,他却很清楚。任谁亲身经历过那样的场面后,也都会对他避之不及。萨爽没事,他已经谢天谢地,其他贪心的念头,他不敢再有。他不指望以后还能跟萨爽做朋友,甚至已经做好了彻底退学的心理准备。他也决定要用更加强硬的态度去向他爸妈提出退学的要求,哪怕最后弄得很难看,他也会坚持到底。只是,在彻底放弃之前,他还想再见萨爽一面。尽管除了一句“对不起”,没别的话好说,可他还是想再见萨爽一面。人心就是这么奇怪,从绝望中滋生希望,又因希望而走向绝望。他也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是绝望更多,还是希望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