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排，后背挺得笔直，马尾散乱地搭在肩上。时间仿佛找到一个回退的入口，他在车窗的倒影中看到了过去。大雨中，争鸣穿着他那件破旧的外套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两人隔着半米的距离，雨水顺着争鸣细腻白皙的脖子流进外套里。她是班长，所以义无反顾地冒着大雨把所有人的军训服搬回教室。他在心里暗自嘲讽，这班长，傻白甜一个。跨年夜，她在“秀吧”外面等他，一直等到凌晨，他带她去吃面，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心思，说他看不上她，让她收收心好好学习，免得以后后悔。那时候，她眼里含着泪，咬着嘴唇说她不会后悔，然后断言说他会后悔。他确实后悔了，后悔到恨不能回到当时，狠狠给自己两拳。夜色浓重的操场上，争鸣一遍遍地摔在沙坑里，她坐在沙坑边上，从鞋里往外倒沙子，白袜子被染成了黄袜子，即便这样她还是一遍遍地往里跳。他鬼使神差地决定教她跳远，在她助跑起跳，然后把站在沙坑中的他扑倒在地时，他感觉心脏好像被重重撞了一下，压在身上的人明明瘦得没什么重量，却让他动弹不得。学校食堂里，争鸣用拙劣的演技把所有荤菜倒腾到他盘子里，在他陡然翻脸时，她小心翼翼的表情让他无法说出任何难听的话，可心口的酸楚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他已经可怜到需要人施舍饭菜的地步，却还妄想在这个女孩面前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九中胡同，他和郑杰狭路相逢，过往的龃龉演化成挥舞的拳脚，平时连在讲台上大声说话都会脸红的争鸣拿着烤肉的铁钎子往上冲，那时候他就该明白，争鸣根本不是外表看起来那样，她一点也不柔弱，在牵涉到他的事情上，她比任何人都要义无反顾。除夕夜，她从家里跑出来，衣着单薄，头发凌乱，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找来的，在烟气弥漫的出租屋里，她问他想不想和她睡，在他说了不想后，她红着眼眶问他是不是不敢。他确实不敢，因为不配。他算什么东西，敢去摘一朵骄阳下含苞待放的花。可越是一无所有，人就越容易贪心，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在那个风把教室窗棂刮得吱嘎乱响的晚上，他低头吻了争鸣。之后引起的无穷后患，让他懊恼自责，夜不能寐，他想向争鸣的爸妈证明自己，却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尽管如此，他还是凭着一腔意气，向两位长辈做出保证，说他会用自己的命去负责。可后来发生的事，让他的保证变得可笑又幼稚。他的命算什么，谁在乎。为了不让他们在一起，长辈改了争鸣的志愿，争鸣跟家里的关系彻底恶化，大过年的不回家，跑来北京陪他过年。为此，他们在寒冷的街头僵持了很久。在学校宿舍里，她坐在下铺，把手放在他肩上，对他说，她就是他的家。那一刻，他突然和命运和解。不管此前命运对他多么不公，至少它把争鸣送到了他身边。就在他以为一切向好，苦尽甘来时，现实又给了他重重一击。俩人挤在隔断的房子里，争鸣被房东欺负，只能半夜跑去找他，找到他之后，却没提半个字。她独自咽下所有的恐惧，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最后在年根上不得不回到那个不想回去的家。她说她是他的家，但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家。他带给她的只有窘迫的生活和危险的处境。所以他退缩了，他忽略了争鸣一直以来的勇敢和义无反顾，狠心将她从身边推开。可他忘了，争鸣从来就不是一个软弱胆小的人。分手那天，她决绝地说他一定会后悔。他孤注一掷，没把这话当回事。等到所有过往全都在眼前重新过了一遍后，才意识到，所有争鸣断言他会后悔的时刻，他都后悔了。原本，他只是看起来一无所有。现在，他变成真正意义上的一无所有。傍晚时分，许知琢来到争鸣所在的校区。天上飘起小雨，他没有伞，只能一瘸一拐地站在宿舍楼门口的一棵树下。这是南方的不知名的树，树冠好像比北方的树要更加繁茂，细细的雨丝挂在叶间，树下竟然还是干的。许知琢再次给争鸣打电话，依旧是无人接听。他拦住一个下楼打水的女生，说了争鸣所在的宿舍号，拜托她去找一下她，拎着水壶的女生很羞涩地答应了，不到十分钟后，跑来告诉他，说争鸣不在宿舍，舍友说她应该是去图书馆学习去了。许知琢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图书馆走去，每走一步，脚踝处都像是打进一颗钢钉，剧烈的刺痛让他额头冒了细汗。图书馆门口有两排长椅，被雨淋得湿漉漉的，许知琢走到其中一个长椅前，慢慢坐下，拉起裤腿看了一眼肿胀的脚踝。他可真狼狈啊。淋着雨，四肢不便，守在人来人往的图书馆门口。所幸这雨下了不多时就停了，南方的雨可能就是这样，断断续续，多情缠绵，不求把人淋透，但求把人淋湿。约莫八点多的时候，图书馆的旋转门里走出一男一女。许是不知道雨停了，男生出来后，先把伞撑开，随后让女生进到伞下，两人紧紧挨着往外走了一段距离。直到发现雨已经停了，俩人笑着说了些什么，男生把伞拿开，准备收起。女生先是看着男生收伞，视线无意间扫到这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