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许知琢哭。她又等了几秒,许知琢还是不说话,她转身要走,手腕被人一把拉住。“争鸣。”
许知琢终于开口,嗓音沙哑。争鸣看了一眼被他握着的手腕,缓缓将手抽出。她静静地看着他,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许知琢却只是叫了她的名字,再也没说别的。“许知琢,”争鸣语气很平静,“如果你没什么要说的,那我就回去了。”
许知琢垂着头,说不出任何话来,眼泪不断从眼眶涌出。争鸣叹了口气:“你再不说,我真的要走了。”
空气中带着一丝雨后的潮气,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积了一点点水,路灯的光倒映在积水中,俩人的身影也倒映在积水中。就在争鸣快要失去耐心时,许知琢上前一步,伸出胳膊慢慢抱住争鸣,下巴抵着争鸣的肩膀。“争鸣,再给我一次机会。”
争鸣的下巴挨到他的衣服,潮湿的感觉很不舒服,许知琢的脖子就在她脸侧,她闻到专属于他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酒精味。这味道让她贪恋,也让她清醒。争鸣将他推开:“别这样。”
“争鸣,我求你了,”许知琢抓住她的手,表情极度痛苦,“再给我一次机会。”
争鸣缓缓摇了摇头。在许知琢恳求的目光中,争鸣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男生:“我有男朋友了。”
那个男生个子挺高,穿一件白T恤,手里拿着收起的雨伞,看到争鸣转头看他,就招了一下手。许知琢看着那人,嘴角动了动,笑得有些难看:“他对你好吗。”
争鸣淡淡地笑了一下:“挺好的。”
天上又开始飘起小雨,那个男生重新把伞撑起,争鸣回到他的伞下,和他一起离开了图书馆。许知琢垂着肩膀坐在被雨浸湿的长椅上。这场雨下得很黏腻,落在脸上像是植物的汁液,校园里多了很多伞,红的,黄的,蓝的,还有透明的。每个人都有伞。许知琢低头看着膝盖,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他被姑姑领走,从家里离开的时候,他回头看关上的家门,想象着爸妈从里面走出来,冲他招手,让他过去。最后爸妈谁也没出现,家门紧闭,门口贴的春联已经掉了色,他的手被姑姑攥着,就那么离开了家。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紧闭的家门已经和他做了永远的告别。后来的几年,他慢慢明白,他没有家了。他的头顶不再有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生活的诘难不用绕过任何东西就可以直接到他面前,要么给他一耳光,要么给他一拳,他在拳打脚踢中长大,以为自己已经很皮实了,可以抗住所有生活馈赠的胖揍。可惜生活不按套路来,痛揍他的时候又扔给他一颗蜜糖。他想将糖捡起来,可下一拳马上就又来了,他只好先把糖放下,可是这一放就再也没捡起来,他白白挨了一拳。十年后的现在,在下着小雨的上海,他又一次没有家了。许知琢一瘸一拐地从上海回到北京,脚腕的伤使他足有一个月没能回去实习,期间张菲来学校看他,给他带了一大堆治跌打损伤的药。“先好好养着吧,公司那边可以远程办公。”
张菲说。许知琢看着她拿来的一堆瓶瓶罐罐,突然说了句:“我不想干了。”
张菲瞪大眼睛:“为什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没劲。”
“怎么回事,脚脖子的伤转移到脑子里了?”
张菲强势地撂下话,“你不干也得干,一堆活儿等着呢。”
“让别人干吧,我现在干不了。”
“许知琢,”张菲认真地盯着他端详了一会儿,“你不会是失恋了吧?”
许知琢不说话,表情相当于默认。“那正好,”张菲兴奋地拍了一下手,“化悲愤为动力,情场失意,职场得意,干脆你也别远程办公了,直接拄拐回去上班吧,大不了给你报销打车费。”
见许知琢仍旧一脸颓丧,张菲换了路子:“我跟你说,你可不能这样颓废下去,万一人姑娘到时候想回头,一看你成了这德行,那还不得扭头就走。听我的,赶紧支棱起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许知琢被她叨叨烦了,指了指宿舍门口:“我想安静一会儿。”
往常他不会这么对张菲说话,可此刻他懒得装了,只想赶紧寻个清净。张菲倒是一点不恼,反而很高兴地嘱咐他:“早点回来上班啊,转正合同都快给你拟好了。”
说完,一阵风似的走了。宿舍终于安静下来,许知琢躺在床上,没去想合同的事,却反复咀嚼起张菲说的另一段话。万一人姑娘到时候想回头……许知琢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摁下快捷键。上次没有打通,这次不知道会不会还是没人接。彩铃声响起,许知琢的心跳声慢慢加快。“喂。”
争鸣的声音从听筒里冒出来。许知琢咽了咽嗓子,鼻头发酸,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我。”
“我知道。”
“我有话想对你说。”
“说吧。”
“争鸣,”许知琢紧张得手心冒了汗,“如果你分手了,能不能告诉我。”
“告诉你干什么。”
许知琢顿了顿,艰难开口:“我想重新追你。”
争鸣冷笑一声:“重新追?你之前追过吗?”
许知琢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该怎么恳求她,嘴巴干得难受,仿佛离水的鱼。争鸣也不说话了。电话两边同时陷入沉默。这场沉默如同一场未知结果的审判,许知琢感觉呼吸困难,他渴望得到争鸣的肯定回答,却又知道那不可能。长久的沉默后,争鸣什么也没说,直接挂断了电话。许知琢下床去倒水,不要命一样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呛得他眼泪鼻涕乱流。争鸣没有答应他,也没有拒绝他。但是她接了电话。从她接电话那一刻开始,便是给了他机会。许知琢知道自己只能等,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祈祷她分手都做不到。私心里他希望那个男生对争鸣不好,至少没他好,可那个男生如果真的对争鸣不好,他只会更难受。六月,合同下来了,他平静地在两方协议上签了字。过去两年的努力使他拥有了有生以来最多的积蓄,可那并没有带给他满足感,他一直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即便银行卡里的钱足够潇洒地度过余下的大学生活,他也没有任何享受的欲望。他不进行社交,不参加活动,不关心任何人,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死水一样的生活里唯一一点波澜来自张菲。自从知道他“失恋”,张菲重新来了劲头,在工作和生活中全方位地嘘寒问暖,但是又表现得恰如其分,既能解释成前辈对后辈的关怀,也能理解成女人对男人的体贴,让许知琢连拒绝都无从开口。至于她究竟揣着什么心思,全组都知道。可惜许知琢是一座湖心的孤岛,没有可以抵达的船只。张菲倒是也不急,依旧每天该干什么干什么,把感情和工作处理得井井有条,使两者各自独立但是又紧密结合。她想,反正许知琢已经签了合同,朝夕相处的日子还多着呢,只要她持之以恒,哪怕是一块坚冰,她也能给捂化。变故发生在六月中旬。距许知琢去上海已经过去两个月时间。某天许知琢正跟工程那边的同事开会,沟通集群资源分配的问题,张菲也在,她眼看着许知琢手机震动,出现一个人名,然后许知琢脸色剧变,扔下工程组的同事,跑到走廊里接电话。张菲竖起耳朵,可惜什么也听不到。许知琢回来后,情绪仿佛受到什么刺激,嘴角总是不自觉地上扬,工程组的同事跟他说资源不够的问题,他却走神走到外太空去了,张菲怀着一肚子疑问替他沟通了剩下的部分。第二天,许知琢请了假,他又到上海去了。不同于上次的狼狈,这次他提前做了准备,先是去理发店修剪了头发,然后又去买了几件新衣服,将自己打扮得郑重其事,最后赶在金店关门前,去挑了一条细细的项链。他提前查好地址,订好餐厅,然后带着给争鸣的礼物上了火车。那天争鸣打电话给他,他接起来时,心脏像是突然复活,在胸腔里上蹿下跳。“许知琢,我电脑坏了,写好的开题报告没备份,”争鸣的语气听起来很着急,隐隐带着哭腔,“你知道怎么把文件找回来吗。”
他直接忽略电脑坏掉的具体原因,一口答应说:“我帮你恢复电脑里的数据。”
“怎么恢复?你告诉我,我按照你说的做。”
“这个着急么?”
“下星期要交。”
“口述可能说不清楚,我过去帮你弄,”许知琢说,“最晚明天。”
争鸣沉默了一会儿:“你方便吗。”
“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