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爽是被密密的雨声吵醒的。睁眼以后,发现身边无人,被子掀起一个角,床边摆着两双拖鞋。这次她没有去楼上找米雅帮忙。一回生,二回熟。她从祁嘉述房间翻出一把雨伞,独自走进屋外的细雨中。凌晨五点多,街上空荡荡,城市在雨中变得阴郁沉静。萨爽沿着莱茵河岸走了几百米,没看到祁嘉述的人影。站在河岸边,她鬼使神差地往河里看。半晌,她使劲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会的,祁嘉述不会跳进去的。运动鞋的鞋尖湿了,裤脚也沾了雨水,萨爽把背包从背后转移到身前,包里放着祁嘉述的鞋。她去了科隆大学。开放式的校区没有校门,也没有保安,她来到古朴的大楼前,爬山虎在雨中摇摇晃晃,不用费心,她便确定了祁嘉述的位置。整栋大楼,只有一扇窗户透着亮光。萨爽沿着楼梯上楼,终于到了对应的楼层,一道门禁阻住了她。透明玻璃门上嵌着一块德英双语的铜版说明,专业词汇居多,萨爽只认识一个单词,laboratory,还是根据lab推断出来的,其它单词不管德语还是英语,都两眼抓瞎。从这道门禁进去,里面应该都是实验室,祁嘉述就在其中一个屋子里。出门前她拨了祁嘉述的电话,不出所料,手机在屋里响了。现在门禁挡着,进也进不去,外面还在下雨,只能先在门口等着。萨爽打开背包看了看里面的鞋,有点担心祁嘉述光脚着凉。可担心也没办法,她通不过这道门禁。感应器上蓝色灯光闪烁,透过玻璃门往里看,楼道里只有应急灯发着微弱的绿光。萨爽回头望了望,身后是挺大一片公共区域,还摆了小沙发,估计是让人休息的。她把包放在小沙发上,原地活动了一下筋骨。就当是换个地方晨训吧。快八点时,楼梯间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萨爽正在压腿,听到动静一阵狂喜。有俩人正在一边交谈,一边往楼上来。雨声渐渐小了,俩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萨爽听到其中一个人说:“他简直是个疯子,他会把实验室毁掉的。”
另一个回应道:“我们应该向学院申请,禁止他以个人名义接受遗体捐赠。”
俩人继续交谈着,语气非常不满。眼看他们走到玻璃门前,其中一个掏出了门禁卡。萨爽迅速拿起背包,走到俩人身后,准备顺便跟进去。其中一个高一点的卷发男生回头看她,眼神怪异。“不好意思啊,”萨爽尴尬地笑了笑,“我想进去找人。”
另一个稍微矮一些的金发男生上下打量萨爽,惊讶地问道:“你是那个10号……FCB的10号球员?”
萨爽愣了愣,没想到眼前这人居然认识她:“啊对,是我。”
高个卷发男显然不认识她,很严肃地说:“实验室不能随便进,你要找谁,我可以帮你叫他出来。”
随后,似乎想到什么,他往实验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双眼圆睁:“你找诺亚?”
萨爽点头:“对,我找他。”
俩人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奇怪。矮个金发男撇了撇嘴:“好吧,你可以在这里稍等一下,我们会叫他出来。”
萨爽背着背包在门外等候,没一会儿,矮个金发男出来了。“能冒昧地问一下,”矮个金发男说,“你和诺亚是什么关系吗?”
萨爽微微皱眉:“他不在吗?”
“他在里面,但显然,”矮个金发男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表情很无奈,“他不是个正常人,听不到我们说话。”
他一开始的用词是“怪胎”,后面改成了“非正常”。萨爽有点生气,强忍着没有发作:“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着,我是你的球迷,很遗憾以这样的方式认识你。不管你和诺亚是什么关系,我都要友情提醒,这里是为学者进行学术研究提供条件的实验室,不是为疯子准备的舞台,他再这样下去,会把我们所有人都拖下水。”
萨爽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只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他对祁嘉述有很强的敌意。“我要进去找他。”
萨爽说。“这不可能。”
矮个金发男摇头,“实验室有严格规定,非实验人员不得随便入内。”
萨爽气恼地瞪他,矮个金发男反倒露出了笑容:“真可惜,你和诺亚那种疯子是朋友,你知道吗,你生气的样子很漂亮,让我想起你在球场上强势的拼抢,那么多人中,你仍旧是耀眼的存在。”
说完,金发男看她的眼神变得暧昧起来。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奇怪,萨爽皱着眉头,越过他往后打量,想看看祁嘉述有没有出来。“如果你真的想进去,”金发男摇了摇手里的门禁卡,“也不是没有办法。”
萨爽疑惑地看着他。“如果你能答应,和我约会一次,我可以违反规定,在这个天气不太好,实验室没什么人的早上,带你进去找他。”
萨爽直接笑了。她是真搞不懂眼前这人的脑回路,还说祁嘉述是疯子,明明他的所作所为更像个疯子。“你觉得,你能防得住我吗?”
萨爽狡黠地冲他笑了笑。下一秒,她用一个假动作把金发男晃到左边,同时抓着他的手往右举,门禁卡扣在感应器上发出“嘀”的一声,没等金发男回身,她已经瞅准空隙推门而入。金发男转过身,惊讶地看着萨爽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半晌,他两手高举,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感叹:“不愧是FCB10号,漂亮。”
萨爽直接冲到目的地,门口居然还有一道门禁,她怕金发男追上来,只好用力拍门:“祁嘉述!”
门很快被人打开,是那个高个卷发男。卷发男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进来的?”
萨爽不理他,探头往里看。里面有三排座位,每一排的摆设都相差不大,电脑显示器、打印机、各种她看不懂的仪器、还有一些瓶瓶罐罐和摞成小山的书。祁嘉述果然在里面,他坐在最靠里的一排,背对着门口。萨爽喊他:“祁嘉述!”
祁嘉述一开始没反应,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回头。卷发男低头看了看萨爽,语带讽刺地说:“哇哦,疯子唤醒器。”
萨爽白了他一眼,直接走到祁嘉述面前,把背包拿下来,从里面掏出祁嘉述的鞋,先把袜子穿到祁嘉述的脚上,又把鞋套上去,帮他系好鞋带。祁嘉述似乎正在神游,低头看着萨爽为他所做的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金发男已经回来了,和卷发男一起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俩人。过了一会儿,卷发男故意咳嗽了一声:“诺亚,她不能待在这里,这违反实验室规定。”
萨爽回头恨恨地看着他:“我马上就走。”
玻璃门在身后关上,萨爽低头看了一眼,想起应该把伞留给祁嘉述,再想回去,发现已经进不去了。算了,雨已经变小了,应该会停的。萨爽打着伞下楼,在一楼大厅坐了一会儿。方才只有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她和祁嘉述甚至没来得及说句话。“疯子”这个词在她脑子里上蹿下跳。祁嘉述被人叫做疯子。那俩人和祁嘉述同一个实验室,应该是祁嘉述的同学吧,他们和他朝夕相处,都觉得他是疯子。那他们平时会和祁嘉述一起玩吗……祁嘉述每天在这里待那么久,从早到晚,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喜欢他。这比高中的时候还要糟糕。萨爽突然意识到,她对祁嘉述现在的生活知之甚少。他每天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因为什么苦恼,又因为什么开心,她一无所知。平时两人打电话,祁嘉述只默默地听她说,从来不提及自己的事。她以为他和争鸣一样,过着象牙塔式的学术生活,日常生活围绕着论文和课题,身边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那些艰深晦涩的课题,他们只有和同僚才能激情讨论。可祁嘉述显然不是这样。他像一座孤岛,孤零零地飘在海上,周围没有和他连接的大陆。萨爽感到很难过。回想方才给祁嘉述穿鞋时,他神游天外的样子,那不是她能理解的状态,可她知道那就是祁嘉述,他不是别人所说的疯子。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让她难过的不是祁嘉述不被周围人理解,而是……就连她,也无法真正理解他。她想让他快乐,想让他开心,可她无法真正进入他的世界,她搞不明白他在执着追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那些复杂的书对她来说像是天书一样。萨爽情绪低沉地回到祁嘉述的住处,米雅不在家,她在门口给她留了字条,用中文写着钥匙放在地毯下面。祁嘉述桌上的书摆了好几层,萨爽随手拿起一本,刚看了两行就觉得眼晕,定了定神继续看,发现不认识的单词太多,好在书架角落有一本英德双语字典,她先把德语翻译成英语,再把英语翻译成汉语,艰难地看了半个小时,只看了半页。“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时,萨爽身体打了个颤,从桌上爬起来,低头一看,面前的书上有一小滩口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萨爽赶紧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摁上去。敲门声还在继续。萨爽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挺着啤酒肚,还有一嘴大胡子的老头。四目相对,老头先朝她伸出手,笑容慈祥:“你好,我是马库斯,我找诺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