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正面相对。很多年前,他也是那么厚着脸皮跑到她面前说,你是不是有脸盲症,所以和我说话不看我?我正在研究这种病理,让我试试,说不定可以治愈你的。当年后生可畏。实际上,现在没有人能治脸盲症。车来了,吴新飞缠着金惜早,跟了上去,“当年不行,不代表现在不行。”
“你这方面不行,就是不行。”
金惜早故意说得很大声。附近乘客都噗嗤笑了,冲吴新飞看。脸皮薄的,这个时候就退到门外了。吴新飞没有,他不能让金惜早三句两句就赶走了,他大声说:“在你面前就没有行的男人!”
乘客又笑,冲金惜早看。金惜早脸上烫了,从车厢里跑出来。吴新飞跟出来说:“你猜我下一回还能不能很巧地在地铁里遇见你?”
金惜早意识到,如果不让他死心了,她可能摆不脱他的阴影。当年他没弄好她的症状,知难而退,耿耿于怀。现在也许考到了执照,评了职称,有了几个成功的医案,写了几篇论文,他觉得自己行了,又来找她,要再试一试。这颗砸不开的铁核桃被他砸开了,他又有论文好写,又有牛皮好吹。她说:“算了,最后一次机会,你失败了,不要来烦我。”
吴新飞咧开嘴笑,露出白森森的牙说:“去我诊室?”
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都把他们看着。他的神情,和男人在说“去我家还是你家”的时候差不多。地铁里,大街上,哪里都有这样的狗男女,人们见惯不惊。“行吧。”
金惜早无所谓地抱着肩膀。他们去另一头等地铁列车了,真像一对狗男女了。不知道别的心理诊室是如何的。吴新飞的心理诊室有一张很软的红色沙发,让人很舒服地坐在上面,或者躺在上面,打开心扉。不论他怎么改换门庭,布置诊室时,红色沙发是不能缺席的。但是金惜早不认同,她觉得红色沙发根本不能让人更放松,当然如果闭起眼睛,那什么颜色都无所谓了。吴新飞没有开灯,拉开窗帘,窗外灯火璀璨,射进来,屋中的陈设历历可辨。沙发的红色也不那么刺目了,成了冷冷的咖啡色。可是对她来说,记忆根深蒂固,即使闭起眼睛,她也想象得到她坐在一团火上,像坐在炉火上,要把她烤干,烤焦。“要不要喝点什么?茶?咖啡?”
吴新飞又问。金惜早说不要。她忍受不了在这种安静的气氛里,听见饮水机咕噜咕噜吐气泡。吴新飞说,还是喝点。他泡了杯茶过来,说可以捧着暖手。他并不知道金惜早听见饮水机的声音后皱起了眉头。还有精心挑选、刻意缓缓流淌出来的轻音乐。是他以为她喜欢的那张CD。就当她过去喜欢好了,可人总是会变的。她讨厌回到这种环境里,讨厌假模假式的温柔亲切,讨厌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他试过当时他能想出来的各种办法,甚至包括电击,当然是秘密地私下地尝试。她对这种地方的印象是微笑的审讯室。“你得放松一点。”
他对金惜早说。这句话,他对很多病人说过,并没有什么问题。金惜早却说:“你有本事就让我放松。”
他们现在的关系有点微妙。不是纯粹的过去的情人,也不是纯粹的医生和患者。只谈感情,他们没必要坐在这里;只谈治疗,金惜早没把自己当做一个病人,很不配合。他就坐在她身边,尝试用聊天让她放松防备。金惜早说:“你能不能起码开一盏灯?”
不开灯的房间看起来很冷。吴新飞愣了一下,从抽屉里找出一截点过半截的香薰蜡烛,点上。蜡烛是光亮,也可以是催眠的道具,凝视烛光可以让人放松,平静。金惜早嗤之以鼻说:“我还以为你会有新的办法。”
过去他想在她身上打开脸盲症的突破口,几乎所有教科书上提到的办法他都用过了,把她当做一管用完的牙膏,誓死不休地弄出藏在管子里最后那点东西,用手指挤,用擀面杖擀,用剪刀剪,为什么,为什么你脸盲,也许是大脑对收集到的男性脸孔信息反应能力太慢了,我们要加深信息采集和处理过程,多看几遍,看到你吐为止,你吐了继续看,看着看着,就会记住了。而她像一管牙膏一样每次都保证,没有了,真的已经是最后的努力了。吴新飞把蜡烛放在金惜早面前,顺势,坐得离她近了点,他拿起茶杯喝水,杯子放回去时,离金惜早的杯子又近了一些。金惜早说:“你坐边上去。”
她毫不客气地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如果她默许杯子的靠近,就是默许他身体和意识的靠近。“你越不配合,越表示你紧张。你怕被我看穿。”
吴新飞说。金惜早冷笑,不说话。她也不是没有配合过。她毕业,找工作,租房子,本来好好的,按部就班地。他说一句话,你搬过来吧,我可以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研究。她一想,很好,可以省掉房租呢,就过去给他研究。他绞尽脑汁地折腾她,她怕他失败了会失望,就骗他说他成功了,她记住他的脸了。她验证给他看,在人群里一下子把他找了出来,他还当真了,写进了论文里,被导师说漏洞百出,狗屁不通。回来质问她,她才说,他右眉上有一颗痣,半隐在眉梢里。于是试验结果不算,这是她作弊,害得他论文作废。他用修图软件把自己眉梢的痣去掉,把自己的大头照混在一堆照片中,让她挑。她凭衣领上绣的字母把他挑出来。她总有各种打小抄的办法,骗他,安慰他。可是他垂头丧气,她的呵护只让他愈加鄙视自己的失败。她给他一个台阶让他放弃,说记住了他的声音,是真的记住了,以后不怕人群之中混淆了他。他黯然说,那有什么用。他对她渐渐失去兴趣,出门愈发早,回家愈发晚,避开与她正面相对。金惜早调整表情,把冷笑变成一个皮笑肉不笑,她觉得现在不说话,他就拿她没办法,就是颗铁核桃,滴溜溜转,没处下手。像一轴画,摊开了让他一寸一寸研究过来,他研究完了,研究不出个所以然,不耐烦起来走掉了,她还得把自己收拾起来,一寸一寸卷回去,下了狠心不会再轻易打开。那时候临分手了,他还问她,手头有多少钱,他刚工作也没有站稳脚,一个人交房租很吃力。她给他洗了几年衣服,他可以嫌洗得不干净,她给他做饭,他可以嫌做得不好吃,她给他买零食,他可以嫌她只买便宜货,她默默地改正,以为她和他是共同负担生活的,不声不响地经营两个人的生活,等有了经济基础会结婚的,也只能结婚。她曾以为,他的挑剔,只是因为她真的很差劲,她一度妄自菲薄地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