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哭的如此伤心。本来她以为,有了新的药方,就不会再死人了。本来她以为,瘟疫的可怕之处在于蔓延,现在才知道,原来在于死亡。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或者所做之事都是徒劳无功的。最后,自己再在痛苦和绝望交织中,见证了所有人的死亡,最后慢慢等待自己死亡的那一刻……后院安静的异常,阿棠这一哭,无论是谁,只要在这院子里,都能听到这凄凉的哭声。事实上,最近几日不止有阿棠一人哭的如此撕心裂肺。整个白墨,先是体弱的人、老人、小孩,都相继死去。蓝岚和阿棠在街上看到的出殡队伍里的逝者,不过是这个队伍里小小的一部分而已。阿棠手里的药方已经被攥的满是褶皱了,这时,阿棠感觉到身边突然走过来一个人,她抬头一看,就看到了穿着大大的孝袍的黛云。小黛云懂事,见了人就笑。但这次她并没有笑,但也没哭,她嗡着声音,似乎刚才才哭过了,她拿着手帕擦了擦阿棠的脸,说:“棠姐姐,别哭。”
阿棠不能在小孩子面前做个坏榜样,忙止住眼泪,问:“小黛云,其他人呢?”
小黛云指了指后面,说:“胖叔叔在后面,还有王然叔叔。小叮当哥哥不知道去哪里了,棠姐姐,他们说爹爹死了。”
“小黛云,你爹爹他……算了,我们去后面吧。”
阿棠想了想,自己还是不要问小孩子这么残忍的问题,便拉着小黛云朝后面走去了。这院子之后还有一片空地,蓝岚当时手笔还算大方,直接在这空地上修了几所院子,供人住着。小黛云带着阿棠来到其中一间,走进去,大厅里面的几张椅子都没有坐满。阿棠看了看,除了老胖子和王然,就只有两个面熟的掌柜,其余的位子,竟全都空着。阿棠进去后,里面的议论声一下子就停了。小黛云跑到老胖子身边,阿棠便坐在了主位上。“什么时候的事?”
这话问的是老胖子。蓝岚的夫人早逝,整个盛堂门也只有老胖子此刻有精力帮着料理后事。老胖子抱着小黛云,说:“今天该出殡了,下午就有人过来抬棺。”
阿棠点了点头,三天了,这三天没有一个人告诉她,甚至连暗示都没有!阿棠没有问为什么。这些事情,彼此心知肚明就好,没必要说出来,让大家都难堪。老胖子知道阿棠在研究解药,如果解药还没研究出来,蓝岚就死了,阿棠的心肯定会瞬间垮掉。阿棠咳嗽一声,又问:“我徒弟呢?”
公孙仪已经被阿棠指派过来管理这里的事情,某种程度上,他是来接老胖子的班的。可万万没想到,现在老胖子还没退休,蓝岚却先……现在这个情况,他应该在场。这次,老胖子却不说话了,他看了看王然,王然也摇摇头。最后,还是王然抗不住,说:“公孙右丞,也没了。”
“什么?!”
一国丞相,居然就这么没了……阿棠这次不止是悲,还有愤。一国丞相,阿棠清楚这是什么概念。她不是不知道朝堂之上的大半朝臣都染了疫病,却没想到真的会有人这么快死去,而且还是公孙右丞!阿棠攥着药方子的手突然松开了。她站起来,看了看众人,一语不发地走到灵堂前,跪下磕了五个头。在白墨,跪君主是磕三个头,跪上天是九个。跪父母,才是五个响头。阿棠再次抬起头,脸上已经不见了许多悲伤。王然和老胖子知道,阿棠这是把情绪都埋了起来,她准备反击了。虽然,反击的对象是一国之君,但,阿棠是不会退缩的。磕完头,阿棠站在牌位前,对蓝岚说:“小黛云以后就交给我们了,你放心吧。知道你喜欢钱,以后我不会再乱花了,待会儿的买路钱,多给你烧一陌儿。”
“陌”,是人死后的钱数计量单位。蓝岚在没死的时候就已经把阴曹地府的买卖算清楚了。现在他真的死了,阿棠自然不能亏待了他。“蓝岚,再见……”阿棠不再去看棺木里的尸首,走出门去,只觉得头重脚轻,大脑发懵。阿棠晃了晃,王然看到了,忙想去扶她,被阿棠伸手拦住了。“我没事,放心吧,我不会倒。毕竟,还有仇没报!”
阿棠眼里的狠让王然心里一颤,心想,南南这次怕是伤了心了。不过,杀一国之君,会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吗?王然不放心阿棠,跟着她走出了流火饭店,临走还嘱咐老胖子凡事上心。阿棠边走边问王然:“锦锦那边怎么样了?”
“昨晚来信,说是找到了,不过还没动手,他说那人的确是重欲谷的长老,他现在准备逃出白墨。”
阿棠转头看向王然,忽然问:“蓝岚的命,还有我们白墨所有人的性命,汪云野他一个人够偿的吗?”
王然不知此话何意,便如实摇了摇头,说:“不够。”
“那就让整个檀墨来偿吧。”
阿棠轻飘飘的一句话,让王然心里一个寒颤自里到外。他缓了缓,问:“那个长老,怎么办?”
“既然找到了,就杀。别说一个长老,就是整个重欲谷,我拉来陪葬又如何!”
敢暗中阻止她的研发,除了死,没有别的下场。阿棠对于这种人,连让他生不如死的想法都没有。“让锦锦割下他的头,拿来祭奠!”
阿棠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对于逝者,她一直抱着敬重的态度,只是这一次,她想破例。如果这个人没有冒出来捣乱,她的解药应该会早一些研发出来。最起码,蓝岚不会死。不管事实究竟是不是这样的,阿棠已经把这件事情归结到了那个重欲谷长老身上。王然一边担心地看着她,一边跟在她身边应着。等阿棠沉默下来,王然才说:“南南,咱们这是在向公孙府走,你是要……”阿棠停下脚步,愣了愣,才说:“徒弟他……我打算让他接替蓝岚的位子。还有,公孙右丞是我白墨的重臣、忠臣,而且是因为我们没有及时研制出解药而死的,我必须去祭拜一下。”
说到底,阿棠还是把这件事情归结到了自己头上。王然心里明白她是在做不必要的自责,但却没有说出来。他叹了口气,跟了上去。来到公孙府,阿棠老远就看到大门口的白幡儿正迎着风飘扬。那长长的白色布条在这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居然有一丝别样的美。阿棠突然想到了一种绝美的花——冬菊。再相见,再相见,两眼难阖万难堪;白旗幡,白旗幡,一路飘摇觅又几簪?幸余生,抬头见,一支竹来留家安。公孙右丞这一走,公孙氏便只有公孙礼能抗起这个家了。踏进门,两人便感受到了浓浓的悲恸。右丞不算年老,还能勉强算作壮年,去的这么早,着实出人意料。阿棠让公孙府的下人们各自散去,自己和王然两人找了一圈,没找到公孙礼,倒是看到了穿着孝袍的公孙仪。这些天,整个白墨的生意行当都损失惨重,唯独这棺材铺子和香火店是赚了不少。人家能拦得住手花钱,可最后就算散尽家财也拦不住死亡的脚步。公孙仪看样子已经在灵堂前跪了一阵子了,听到阿棠叫他,他一时间居然没反应过来。等阿棠再喊一遍时,他才终于站了起来。阿棠看到眼前这个穿着白衣戴着白巾的半大小子,突然觉得他沉稳的许多。遭受一次巨大的挫折,能使人至少增长十年。公孙仪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小纨绔,突然变成了掌柜,这本来就让他又惊又喜又怕又急。现在家里突然遭受这样的变故,他的心里想来也不好受。阿棠又叫了一声:“徒弟。”
公孙仪冲她笑了笑,笑的很凄惨。阿棠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悲伤也能用笑来表达——这,可能是因为眼泪已经哭干了。半晌,阿棠就见到了公孙礼。他的眼睛已经完全恢复了,可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画面却是父亲日薄西山的样子。不知他可否后悔,后悔将眼睛治好。不过阿棠也明白,他没有别的选择。他跟南诏堂处在同样的位置上,他们没办法退缩。南诏堂若是退缩了,就没人保护白墨;公孙礼若是退缩了,整个公孙家就垮了!公孙礼现在的样子有些颓,阿棠看得出来,他是强打起精神主持府内的各项事情。还有各类外交,这不仅仅是忙,还有精神上的压力。他是长子,所以不得不扛起父亲留下来的大山。阿棠想,自己能帮他的,似乎只有将公孙仪好好培养。就算他将来不走仕途而行商路,那也是一代巨贾,不会落后别人哪里去。几人聊了一会儿,聊的内容大多数唏嘘世事无常,几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去想那瘟疫的事情。所以气氛虽然沉闷,却不至于悲恸。公孙礼事务繁忙,说了几句便被人叫走了。对此阿棠也没有强求,只是让他赶紧去处理,这边有公孙仪就好。阿棠这是在提醒他,他还有个弟弟,让他别把这个弟弟当成小孩子看。公孙家的老二,已经长大了。公孙仪陪着阿棠在公孙府后院走着,一边还聊了些话题。师徒俩之间是没什么秘密的,阿棠将那些事情都告诉了公孙仪,包括檀墨先太子的事情。但现在的公孙仪,似乎没有什么心思来想这些东西。只是阿棠提到高锦惜时,公孙仪的脸色立马就变了。阿棠意识到不对,问:“怎么了?”
公孙仪摇摇头,说:“师傅,我总觉得这件事情跟她有点关系。”
“怎么说?”
阿棠皱了皱眉头,高锦惜害谁也不可能害公孙家她喜欢公孙礼,这可不是装出来的!公孙仪道:“也许是我想多了,可能只是巧合吧。自从她那天来了后,我们家就出事了。先是我爹的病情加重,又是我兄长莫名其妙失明,甚至还是中毒……那几天又没有别人来过,我真的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
“你爹的病情是突然加重的?!”
阿棠捕捉到了敏感词。这瘟疫虽然能夺人性命,但却是钝刀割肉的那种,绝不可能出现病情突然加重这种现象。就连蓝岚的速死,也是因为他的身体本就不太结实。而公孙右丞,阿棠见过他几次,都是面色红润,一点看不出哪里有什么隐疾。而且他的病情是突然加重的,难道……阿棠不得不怀疑起来,她问:“锦惜那天来的时候,除了两个侍卫,还带了什么来吗?”
公孙仪想了想,说:“她还带了几盒糕点,我也有分。但我没吃。”
阿棠忙说:“带我去看看!”
“好。”
带着阿棠和王然两人,公孙仪就朝自己房间去了。他从自己房里的桌脚下取出一个点心盒子,递给阿棠,说:“当时我直接扔桌子下面了,现在估计坏了。”
打开点心盒子,三人立马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腐败气味。这气味不像是食物腐败的味道,因为里面还有些药材的气味。阿棠问:“是药膳吗?”
“不知道,不过我爹、我兄长和我的这盒,三盒都是不一样的。高锦惜说我爹的那份是她爹准备的,为的是给他赔个罪,而我们两兄弟的,是她亲手做的。她还逼着我爹和兄长当场吃了一块,我当时正准备出门,就没有理她。”
阿棠叹了口气,说:“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坏糕点呗。”
公孙仪探头往里面扫了一眼,只看到一团团生了黑绿斑的糕点。“这糕点里面掺了山茄子。”
“茄子?茄子糕吗?”
“山茄子,又叫曼陀罗。这东西有大毒,中毒者面色及全身发红、皮肤乾燥、有的会发生猩红热样皮疹。甚至,更严重的就会幻觉谵语及抽搐,甚至昏迷!”
阿棠怎么也想不通,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高锦惜送来的糕点里呢?公孙仪想的就没那么多了,他直接说:“肯定是高老头干的!他早就看我爹不顺眼了,肯定借此机会害了我爹!”
乘你病要你命,这就是高纪孝的作风!阿棠摇了摇头,说:“高纪孝也不是蠢货,这么简单就能查到他头上的招数,他是不大可能用的。算了,我猜你哥那盒里应该放了我制的毒,我回头去查查账,就能知道到底是谁买的了。徒弟你先别急,带我去看看你爹的那盒糕点,这对我很重要。”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话不仅适用于两军对垒,也适用于医者和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