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这里距瑞金二百里,赵明的红新八师布防在大茅坑,神女峰,万年坪这约五十华里的地带。残阳渐渐地坠入山巅,被炸弹和炮弹轰击过的土地上,这儿那儿,是燃烧的火焰。在前线的一个掩蔽部里,赵明正在听取各部汇报上来的伤亡人数。他的脸是古铜色的,泛着清冷的光。他放下听筒,心情沉郁地凝视着瞭望孔外那凸凸凹凹的广袤山野,那里的山石、河沟、浅峪,哪一处没洒下英雄烈士的鲜血?他的眼帘顿时蒙上了一层泪水。他的内心被痛苦摄住,怎么也摆脱不了。“难道我们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难道我们就只有硬拼这么一条路吗?”
不错,他深知革命的战争如果不经过流血牺牲是不会取胜的。但是作为一个战争的指导者,如果他哪怕把这种流血从百分比上降下一点点,那他也不愧为一个明智的指挥员。然而现在,他们却要长期地做无谓的消耗,用人肉来换得充其量也不过是短暂的胜利赵明的眼前,一方面是战士们的浴血奋战——他的眼前每天都出现了那憾人心魄的壮烈场面:争夺山头时,战士们冒着枪林弹雨前赴后继;白刃格斗时,武器损折了,战士们用手、用牙齿迎击敌人。一方面是从统帅部飞来的一道道命令,顶住,顶住,坚决顶住。要用身躯和头颅组成一道钢铁长城!赵明愤怒了!“难道红军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是靠这样死拼得来的吗?”
“难道红军现在真的到了必须孤注一掷的地步了吗?”
他沉默了,把思虑了许久的心里话敞开在统帅部的特派员面前——他们曾经是并肩战斗过的战友。在那个漆黑的夜晚,他们一同在敌人的魔掌下脱逃了出来,他们得到了母女俩的帮助,各自只身潜逃,而他们的另一个患难与共的战友严铁匠却壮烈牺牲了。这个特派员便是候春。每当回忆起那段往事,候春也是激动不已;这次战争一起,候春便被统帅部派到红新八师督战,对于赵明反映给他的情况,他也是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几天之后,一场激烈的大战刚过,赵明正疲惫不堪地从前沿战壕视察回来迈进了指挥部,等待他的却是又一纸命令。他被革职了。新师长就站在他的面前。这是一位年轻的血气方刚的青年指挥官。但此时的他却用哀怨的目光注视着赵明。赵明默默地与他握了握手,深沉地说了一声:“好好战斗吧!”
尔后,他就被带走了。这个青年指挥官不是别人,正是铁英的恋人和老师,黄埔军校第五期毕业生,彭杨军事学校的军事教官顾震东。战争在继续着。从前线不断传来失利的消息。赵明的心如刀绞。他只能望着浩然长空喟叹!从战场上下来,他就想到要去找军团长,找司令。但是有消息证实说,他们也在承受着统帅部的压力,被迫地继续指挥部队作阵地战。他的心被一阵茫然代替着。这一天,他们来到了距瑞金一百五六十里的地方。这里往西走几十里,便是大北山区。赵明想起来游击队,想起了铁英。十几天前,他曾经接到过铁英托人捎来的口信,说她的游击队正在协助红军主力保卫根据地,可如今是怎样的情况了呢?——他们一行十五人,都是从前线革职的师团级指挥员。他们都是心情沉郁,默默地走着。突然,赵明听到从不远处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接着从滚动的尘埃中看到了十几匹战马驰骋而来。那战马到了跟前,为首的一个骑者翻身下马,一把抓住了赵明的胳膊。赵明定睛一看,却是铁英。“铁妹子,你怎么在这里?你来干什么?”
赵明两道隼利的目光对着铁英。“大叔!”
严铁英悲戚地叫了一声,“你这是为什哩呀?为什哩呀?”
赵明抚摸着铁英的头,他知道铁英显然是听到了他被撤职的消息。但他怎么也无法把它的原因说出来告诉她的。他只是用严峻的目光盯视着她。良久,他才和婉地说:“铁妹子,震东接替了我的职务。他是行家,他一定会取得胜利的。”
停了一下,又问:“你的部队也到了这一带么?”
“大北山区失陷了,主力部队都撤到了这一带。我们也撤到了这一带。”
严铁英抬手指着前面的山隘,“山那边就是敌人。”
忽然她明亮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激愤的神色。她说,“这打的事什哩仗哟,尽是损兵折将。”
一个月后的一天夜里,燥热的秋风凶猛地在大地上刮来刮去,窗棂子被刮得扑扑作响。一轮昏黄的残月在云海里颠簸。在一座古庙里,赵明双手扶住窗架,仰头凝视苍天,良久良久……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院外响了进来。在稀疏的光影中,依稀见五六骑停在了院子里,从马上跳下来的人直奔上庙台阶。他看清了,不,确切些说,是感觉到了。他止住心中的怦跳,在黑暗中移到了门前。门“嘎嘣”一声开了,立时就响起了铁英那熟悉的同时又是凄婉的声音:“大叔,大叔!”
随着声音,铁英扑倒在他的怀中,嘤嘤地哭泣起来。……一切都明白了,他们到了这节骨眼上,仍然没有收回错误的命令,反而重又下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赵明战场抗命,性质严重,不宜继续留在军中。赵明听了之后,尽管心中因受委屈而难受,但他还是平静地问道:“那么,我该到哪儿去呢?”
残月的余辉射进窗口,照耀在沉沉的古庙。候春背着手沉重地在地上来回踱着步,他的魁梧的身躯在晃动着,可见出心中也是不平静的。候春去总部找了司令,司令也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司令的阻拦,他一定会去找他们吵上一架。他停住脚步,用尖锐的口吻对赵明说:“老伙计,对他们那套错误的战争指导原则提出意见是完全对的。这次我跟他们差点吵了起来。我们都是老牌,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可我的心里焦灼哩!我们党内某些人是专搞阳奉阴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这种风气左右了党的路线,那是万分危险的啦!”
说着,他激动地提高了声音,“他们这种败家子作风,现在是在败咱们无数先烈换来的一点点事业啊!他们还不够,他们还要败下去。可是老伙计,总有一天历史会证明我们是对的!”
在候春不断的坚持下,赵明被允许回到了铁英的游击队里。尽管赵明被免去了职务,但只要是在部队里,在部队这个大集体里,他心中才会得到安慰。而一大批与赵明同样遭遇的红军指挥员。则被迫永远离开了部队。情况更为严重了。白匪军步步进逼,红军显然无力打破敌人的围剿了。为了准备新的前进阵地,为了不使苏维埃的各个机关、部门、团体受到更大的损失,也为了打破蒋介石一举歼灭的罪恶计划,在北线担任防御的红新八师决定先期向宁都移动。接替新八师防务的便是江西省军区的部队,还有像严铁英这样的地方游击队。“我们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我们没有按照毛泽东同志的战争指导原则打,失败了。”
在一座古庙里,江西省军区司令员悲怆地说。他回顾了几年来与蒋介石斗争的经过,讲到了近一段时期来所谓的新军事指挥手段。他最后说:”现在我们必须撤离这块战斗、生活了多年的土地,离开这里的父老兄弟姐妹们。我们在这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们流了许多的血……我们的人民被蒋介石杀戮得太多了。”
司令员讲到这里,指挥员们的眼眶里都噙满了泪水。不巧,就在带领部队撤退时,这位司令员的大腿受了重伤。红新八师原是红一军团的部队。为了保卫苏维埃,临时抽调到北线担负主力防守的。十月上旬,红新八师随军团主力从兴国县的竹坝、洪门向于都县的段屋、宽田地区集结。临走时,顾震东来与严铁英告别。他们都很激动,心里都明白,这次转移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说不定这次分别就是永别。严铁英抓住顾震东的手,心里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话。严铁英和赵明率领着游击队与一部分地方红军,几个地区的游击队奉命担负了掩护大部队撤离苏区的任务。他们在预定的阵地上同上百倍的敌人浴血奋战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他们撤下了阵地,绕着敌人走。沿途可看到冲天的大火和堆积如山的尸体。毫无疑问,蒋介石旨在彻底摧毁红色根据地的人力基地,在这些反共将领们的手中执行的是何等的得力了。战士们怀着深仇大恨,默默地行走着。他们心中有多少缅怀,多少情思,然而现在却是被怒火填塞着。为了牵制敌人,他们没有向西随红军主力前进,而是向北,向敌人兵力薄弱,他们自以为安全的白区前进。十一月初,在浙川的西边与敌人激战了一场,伤亡很大。几支游击队都被打散了。那支地方红军一路向西突进,几天后在突破赣江后下落不明。而赵明、严铁英他们因为被阻在浙川以北,待到重新转向西进至赣江边后,敌军重兵重新封锁了赣江他们试图涉过赣江,继续追赶主力部队。但是一个严峻的事实出现了,仅仅隔了一天,国民党重兵就完全控制了赣江流域。而后面的追兵也重重压来。他们只得继续傍着赣江走,想乘机渡过赣江插向西去。可是这里的情况更为严重。也许是敌人闻知有红军的部队在西进,国民党的大军牢牢地守住了赣江一线。他们只好离开赣水退向东,想潜进赣东或者有可能踅回赣南苏区。可是到处都是敌人。他们拣着空隙走,不知不觉竟退向北,沿着弯弯曲曲的抚水了。奇怪,一路上倒是安静的,国民党的兵也少,只有少量的中央军,再就是民团守住城镇。大概国民党也认为,任何红军都是不可能向北运动的。他们商量了一下,觉得往回返已是不可能了。即使是国民党兵追击大部队已撤离了那一带,但是要回返这么远的路程,难免不被沿途的中央军和民团发觉。于是,决定还是向北走,想办法通过白区到赣东北根据地去寻找一个立足点。这时正是临近深秋季节,路旷人稀。但是为了确保机密,他们还是分成若干小股,揠旗息鼓、昼伏夜行,在陌生的土地上走着。还是在赣江边上,他们就汇上了另几支游击队的残余人员,约模六、七十人。并且意外地碰见了严铁英在彭杨军校的同班同学徐炜。徐炜也是和严铁英一样,军校毕业后即被派到一支游击队里任队长。这次奉命担任掩护任务,游击队拼得也没剩几个人了。铁英征求他的意见,将其他几支游击队的同志另组成一个小队,请徐炜担任小队长。徐炜愉块地答应了。十二月末。他们来到了乐阳西五十里的昌河边,这里距铁英的家乡枫树河不远。在这里听到消息,中央红军已经渡过湘江正在向长江推进,要和湘鄂川的主力红军汇合。国民党已派重兵封锁了长江。十二月末的一天傍晚,细雨濛濛,寒气沏人。铁英他们率领部队来到昌河岸边,在一个渡口上等待着过河。这里的人们从没见过红军,当然更无从深入了解了。好在这里的各个渡口经常有民团往返。严铁英决定:部队装扮成民团。他们冒着雨找来了十几只渡船。就这样经过了几番周折,他们竟安然地渡过了昌河,来到了铁笼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