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声一响，翠竹湾小学的每间教室门口，涌出了一群群的男女学生，正像久圈在鸭棚里的鸭子，得到了下湖的机会，欢乐地昂起脑壳，拍打翅膀，呱呱地叫个不停。水欣竹生怕落在同学们的后头，揭开课桌书斗，提起他亲手制作的小风筝，推开窗户，一个鲤鱼跳龙门，“咚”地一声，落在了操坪里。他根本没等到双脚站稳，就撒开两条结实的小腿，张开小嘴大声唱着：杨柳青青，好放风筝，放呀放，飞上了天，乐死了人！他边跑边唱，松开手中的麻线，迎着习习南风，朝学校右侧的排灌渠堤上飞奔。风筝越飞越高。呵，每天从常德飞向长沙，经学校顶上的飞机，好像比他的风筝还飞得低呢！他心里乐滋滋的，嘴里越唱越响。他瞧瞧身后的小伙伴，他们高声地为他伴唱。他觉得自己像当队长的爸爸那样，一声出工哨子响，社员们都跟在后头，好威武啊！他骄傲地停下脚步，轻轻地拉着麻线，指挥着空中的风筝。水牯看得眼馋，走上前，卷动舌头，结结巴巴地说：“欣、欣竹，我的陀螺，让你，让你玩过，你就不兴，不兴还账？”

欣竹说：“兴还账。我从一数到一百，你就把风筝还给我。”

明志说：“你昨天输了两个纸烟盒，还没还给我。我要。”

欣竹说：“我俩是好朋友嘛！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来，我的风筝让你玩。这好了啵！”

彩波着急地说：“欣竹哥！我那天给一把蚕豆你吃了的，还记得啵？”

欣竹说：“记得！记得！下回你妈妈做了油炸藕粑粑，再偷几块出来给我吃。我就让你玩风筝。”

彩波说：“要得！给你用荷叶包好多好多藕粑粑。”

剩下的小同学不敢向他讨账，都想尽办法亲近他，为的是得到一下指挥风筝的权利。“叮当！叮当！叮当！”

上课的预备铃响了。嘿！肯定没有休息够十分钟，肯定是老师看错了手表。是哪个订的规矩，就不兴上课四十五分钟，休息也是四十五分钟吗？欣竹想着，看看虾兵蟹将们，双双眼睛盯着半空中轻轻飘荡的风筝，谁也舍不得返回教室。“叮当！叮当！叮当！”

上课铃越敲越急，好像敲到了他们心坎上。真烦人！水牯、明志、彩波他们知道，迟到了，老师会罚他们在门口站上几分钟。必须赶快上课去！一个个撒开小腿，拼命地朝自己教室里奔去。顿时，水欣竹孤孤单单站在渠堤上，怪可怜的。他连忙收理麻线，降下风筝，准备回课堂。他决不是害怕罚站。同学们全走了，没有人呐喊助威，没有人向他投来羡慕的眼光，还有什么味道呢？“哥哥！还不快来，会迟到啦！”

这清脆的喊声，像他家屋后竹山里的画眉鸟在歌唱。他知道是谁来了，头也不回地说：“荷妹，我就来。”

他依然一圈一圈地把麻线挽在竹棍上，风筝慢慢悠悠地飘落下来。他还在老远的蓝空中，等到收回手里，至少要五分钟。这时，一只小手伸到他胸前，抓住麻线，“砰”地一声，麻线断了，风筝像中了炮弹的飞机，低着脑壳，拖着尾巴，向长满绿油油红花草，开遍粉红色花儿的田野上栽了下去。水欣竹气红了眼睛，一把抓住荷妹的手，大声说：“你赔！你赔！”

小姑娘一点也不害怕，甩了一下两条乌油油的长辫子，睁大亮晶晶的黑眼睛，两只小手往腰间一插，理直气壮地说：“你上课迟到了，我回去告诉妈妈，饿你一顿！”

她说着，一把抓住哥哥的手，径直朝教室里跑去。他俩刚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李老师就走进了教室。这时，值日生一声喊：“起立！”

全班同学齐刷刷地站起，所有的眼光都盯在李老师的长方脸上。“哎哟！”

突然，这尖利的声音一下把全班同学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移到了靠近前窗的座位上。嘿哟！水荷妹的脑壳往后仰着，两条乌油油的长辫子被绑在了座位背后的靠背杠上。难怪她一声“哎哟”，这一下绷得该有多疼啊！是哪个不安好心的这样折磨她呢？同学们知道这一事件的严重性，大气儿都不敢出，连钢笔嘴子掉到地上也能听到响声。每一双眼睛又不约而同地移回到站在讲台前的李老师脸上。这时，水欣竹心里头除了与同学们一样紧张之外，还多了一层埋怨。荷妹呀，荷妹！你太不晓得好歹了。我是你的大哥哥，这些年，我背大了你的二哥，又背大了你，吃的亏用小船装不完呢！他心里继续对荷妹说：我要不是为了在家背你，我早读四年级了，哪会跟你同年级同班次？如今你上了学，竟忘恩负义，不但不像你那读二年级的二哥那样感谢我，帮我做作业，竟敢扯断我的风筝线，使我那小巧玲珑，雪白漂亮的小风筝摔得粉身碎骨。你看气人啵！他暗暗瞪了前面的荷妹一眼，心里得意地说：你爱学习，好嘛！我又没有阻拦你。嘿！我才不干那种吃亏不讨好的蠢事呢！乡里的伢儿，长大了横直是拌泥巴坨，还想当大学生不成？进学堂门，就是好生玩玩，长结实身体，等到有了劲，就回家拿锄头，挑撮箕，抓犁尾巴。你干涉了我，我报复了你，看你下回还敢在我面前逞能啵！水欣竹心里这么想着，可眼光，神态，面色，全跟同学们的一样。只不过，他早已悄悄地伸出一只手，麻利地解散了荷妹那两条被绑的辫子。“水欣竹！”

李老师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两道犀利的目光，不亚于两只手电筒，紧射在水欣竹圆圆的脸蛋上。刷地，他脸上像涂了颜色，从宽宽的额头到厚厚的耳朵根，显得绯红，绯红。不过，他依然昂着那颗又大又圆的脑袋，张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李老师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过来。教室里的空气静得像结了冰。“李老师！我错了！”

李玉观听了这话，眼睛里充满惊讶。他站住双脚，不禁反问一句：“你错了？”

“嗯！我错哒！”

荷妹用双手搓着辫梢，接着说：“是我自己把辫子绑在座位上的，起立时忘记解散，影响了上课的秩序。你罚我的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