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欣竹着急了。他朝青毛牯飞奔上去，嘴里连声唤道：“嗯呃！”

“嗯呃！”

青毛牯望了他一眼，并不打算停下来，依然径直朝秧田中奔去。水欣竹急中生智，抢先奔到一株柳树背后，等到青毛牯从这里奔过去的时候，他弯腰一把抓住牛绳，在柳树身上绕了一圈，使劲绷住。青毛牯无法挣脱，但还在发犟，犄角不停地晃动，四只蹄爪在地上又刨又抓，尾巴往两边横扫直扫，嘴里“呣呀”叫个不停。欣竹走上前，扳住它的犄角，轻轻地摸了摸，又抱住它的脑壳，脸贴脸地亲了一下，呵，真是奇怪！暴犟的青毛牯一下子变得驯驯服服了，望着它的小主人“哞哞”地叫了两声，又是摇头又是摆尾，像倾诉什么，又好像承认错误似的。水欣竹轻轻抚摸着牛屁股上的两道血痕，乌黑机灵的大眼睛里滚出了两行晶莹的泪珠。忽然，一根竹棍从半空中落下来，眼看就要落到青毛牯的背脊上。哎呀！水欣竹心里一惊，来不及说什么，赶忙伸出右手挡住，“啪！”

竹棍不偏不倚，沉重有力地落在他的手膀子上，顿时暴起一条小拇指粗的鲜红血印。他好像一丝也不疼痛，抬起头，睁大眼，用毫不饶人的口气说：“不许打我的青毛牯！”

李玉观看一眼自己身上擦破洞的青涤卡罩衫，踢破指甲壳的脚趾头，手上划出的血印子，四方脸膛上像泼了猪血，倒竖两道粗黑的眉毛，鼓起眼睛紧盯欣竹。“哼！打青毛牯？我还要打人呢！”

李玉观一手抓住水欣竹，一手牵了青毛牯，命令道：“你跟我来。”

富有放牛经验的水欣竹心里默神：糟糕！肯定是青毛牯吃了别人的作物。这回不赔，恐怕脱不得身。往年，青毛牯吃了队上的作物，横直是大家的，都睁只眼睛，闭只眼睛，谁也不伸出脑壳得罪人。如今包产到户，一草一木，切皮连肉，谁不心疼。到底是吃了哪家的作物呢？他机械地跟着舅舅移动脚步。他心想：你这当舅舅的，在翠竹湾既没分一块田，又没包一块地，何必指拇往外勾，真是个蠢宝。他早就不喜欢自己的这位舅舅。三年前，舅舅从翠竹湾小学调到公社，去年又从公社调到县里，当了个什么业余教育办公室的副主任。水欣竹以为舅舅这下管不到他头上了，哪知今年他竟跑到这里来办业余农校，说是要提高农民科学种田的水平。听倒是好听，就是害得他和伙伴们每天晚上玩不成。对不起，今天晚上要玩个痛快。他想着，一块绿汪汪的渔池出现在眼前，荷妹牵了老母牛，从池堤上迎面走来，边走边擦眼睛。他心里一惊：莫非青毛牯吃了高爷爷养鱼的苏丹草？他朝渔池南边的鱼饲料地里扫视过去，呵！中午放牛从这里经过时，还看见长得青葱油绿，齐齐展展的一片苏丹草，眼下已被啃得东歪西倒的只剩下几根，遍地都是牛脚板印，俨然像癞子脑壳。高爷爷正撑着拐棍，一跛一拐地扶起那几根死里逃生的苏丹草，神情格外痛惜。这时，荷妹走到了哥哥面前。他问：“妹妹！我不是要你帮我看管青毛牯吗？”

荷妹说：“我拖它不住。”

水欣竹说：“你喊我唦！”

荷妹说：“开始，我想让你好好玩玩。后来，我喊了，你又半天不来。”

一直默不做声的李玉观，突然暴跳如雷，指着水欣竹的鼻子骂道：“你这个家伙，又蠢又犟，像头冲鼻子牯牛。真是天生的，喝不进墨水的笨蛋！要你养鱼，你不懂技术；要你种竹子，你没有知识；要你承包两亩水面的湘莲，你不会培管；要你和爸爸妈妈一起种田，你又只有锅粑坨大，挑不能挑，背不能背。人家像你这个年龄，都在学校读书，你却好像座位上插了尖刀，怕进得学校门。”

水欣竹低了脑壳，不敢看舅舅一眼。李玉观的骂声越来越高：“家里，队上，都拿你没有办法治，只好让你放两条牛，搞个直爬路径，你又要贪玩。不是和明志、水牯那两个同样不读书的蠢宝敞放了牛不管，就是依靠你妹妹。昨天，你的青毛牯掀乱了龙家婶屋里的菜园篱笆，龙家婶看在你爸爸妈妈的情份上，没有要你赔。今天，你的青毛牯又吃光了高老师养鱼的苏丹草。他的鱼没有食料吃，就会饿死。我看你怎么办？”

他把水欣竹和青毛牯拉到鱼饲料地边，说：“高老师！我把他抓来了。你看怎么办？”

高望明伸直腰，上下打量了水欣竹一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花白的脑袋，说：“算了！”

“算了？不处罚他，他一世都不得记性改错。”

李玉观对水欣竹威严地说：“把青毛牯拴在这棵苦枣树上，你到鱼棚里去拿锄头，把整块鱼饲料地松一次土，施一次肥。马上就动手。搭早完成了，去业余农校上课。”

水欣竹没法子，只好按舅舅的吩咐办。李玉观看着他一锄一锄地薅松土，又说：“从明天起，你每天给渔池里送三担牛屎，保证鱼的饲料。一直送到苏丹草长起来能喂鱼那天为止。也就是一个星期啰。要不然，饿死了鱼，就请你给高老师赔产。听见没有？”

水欣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听见了。”

李玉观对高望明说：“高老师！你好生看着他，莫让他跑了。我先走了。”

高望明说：“好！你去吧！”

李玉观掉转身，对痴站在一旁的荷妹说：“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牵着牛回去，帮家里弄晚饭。”

水欣竹盯着舅舅那高大的背影，心里暗暗埋怨：往后再不喊你舅舅了。下回到我家里去，妈妈要给你煮荷包蛋，就把蛋藏起。你害得我好苦啊！哎哟！手掌里磨得生痛！要松完这几分地的土，掌心里会磨起血泡呀！夜里，我还怎么能指挥部队作战呢？！他看见舅舅的背影转进村里，消失在晚霞照耀的翠竹丛中。他两只眼珠一转，丢下锄头，解散牛绳，朝青毛牯犄角上伸出左脚，喊了一声：“低头！”

青毛牯乖乖地低下脑壳，偏向左边。水欣竹左脚踏上犄角，抓住牛脊上的鬃毛。青毛牯一昂头，他正正当当地坐在了牛背上，小嘴里一声“喔叱”，青毛牯撒开四蹄，朝着小主人家里跑去。水欣竹手抓牛绳，昂首挺胸，两只小脚在牛肚子两边连连磕碰，嘴里哼着看牛伢儿的歌，那威武神气，俨然古代神话中的勇敢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