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走入宫庭的清晨。那天他们三更起来,在宫门外等着,雪密密地下着,天色依然黑得像深夜似的。五更天,宫门启钥,他们跟着一个周管事进去,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走着。蚕房里的几天在他的意识里迷迷糊糊,大家都说他烧糊涂了,大家都觉得这瘦弱的少年会死掉,然而他终究是清醒过来,在这一天夜里,他和其他通过挑选后的男孩们一起,洗漱干净,换上小内监的青衣夹袄,走进了宫墙。在高墙连绵不绝的黑影下走了好久好久,雪越下越深,让他的脚渐渐麻木得没了知觉,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小院里停了下来。周管事己年老但看服色依然十分寒酸,他佝偻着背,看他们的目光喷着郁忿,仿佛在隆冬清晨走过漫长宫道的辛苦都是他们带来的。好容易到了地方,他喝了一声:“都给我排队在这院子里站好了!”
就在他转身去了院子里面,内面透出炖锅子的气味,吃喝的人招呼道:“周老哥,带新人来了?辛苦辛苦,先来喝一杯早酒吧。”
迎面扑来的香味,让这一群小监们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他们今早起来就没进水米,现在着实是饿了。那周管事欣然应邀,关上门,酒酣耳热去了。只剩得这些男孩盯着窗纸上的朦胧火光,暗暗咽着口水。天色渐渐亮了,但雪却还没有停的意思,他们衣服头上都积起了雪,冯保觉得自己开始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干什么呢?”
有人呵斥道。原来冯保有点站不稳,靠到了另一名高大少年身上,他赶紧道歉,重又站直。可算这时周管事大概喝暖和了,一边道着谢一边退了出来,指着他们这群小太监道:“这些小子们就都指着李监丞管教了。”
李监丞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年纪轻轻却是一脸酒色过度的样子,大雪天的一早上就喝得醉醺醺的,也不知是不是昨夜没睡过,眼神惺松地扫过他们,问了句:“谁是冯保?”
冯保愣了一下,站出来道:“是我。”
李监丞端祥了他几眼,但没说什么,指着右侧的一间偏房道:“我是直殿监的李芳,那边归你们住下,从今儿起跟我学规矩。学得好的,早些派了差事,自有你们的前途,学不好的,哪来的回去哪去。乱生事的……”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新进小监们道,“该怎么罚怎么罚,听明白没?”
“是!”
小监们参差不齐地回了一声。“小白,你带他们去收拾下。”
一个没有职司的小太监,冷着张脸,带着他们进了那间偏房,进去是两条大通铺,又湿又冷又脏,通铺上随意放着几根茅草,不知道有多久没住过人了。少年们进宫前,想着皇宫自然是纸醉金迷的所在,到这里一眼,都有些傻眼。这样住一夜,岂不是得冻死。小白不屑地看了他们一眼,随意指了连冯保道:“那边耳房有炭,你去将火盆烧起来。”
又指派了几个年岁最小的,“角落里有扫帚抹布,归你们打扫。”
他点了下其他人,统共还有十来人,“其他人跟着我去库房领被褥,你们这几个……”他点了体格壮一些的,“每个多领一套,给留在屋里生火打扫的。”
冯保按指派去耳房端了炭出来,又在角落里寻出一只炭盆,但把炭倒进去后,他就呆住了。虽然冯家谈不上富裕,他倒底也是千娇万宠的独子,这些粗活不要说做,连看都是没看过的。他摸索了一下那两件看似火石火绒的东西,手僵冷地磕碰了半天,终于打着了。但那点火完全点不燃炭,反倒升出一股浓烟扑面而来,呛得冯保一阵咳嗽。“哎哟,你乍弄出这么大的烟?还有屋里生火?你没生过火吗?”
冯保流着眼泪回头一看,旁边的男孩是被指派打扫的几个之一,脸腊黄腊黄,看着比他瘦弱多了。他嗫嚅道:“是没生过。”
那男孩气笑了道:“方才那位小白哥哥眼神真好,无巧不巧地挑中你一个不会生火的。”
他口舌虽然利,但看起来倒是热心,端了盆到外面雪地里去。他去炭房里寻了两张草纸来,叫冯保道:“过来挡挡风。”
那火石在他手上格外听话,几翻擦碰,稳稳的就有一小簇火苗升了起来。冯保猜他只有八九岁,远比自己年幼,手指上己经结了厚厚叠叠的疤痕,忍不住问道:“请问您,尊姓大名。”
那打扫屋子的几个小太监瞧着他们生火都觉得有趣,围扰过来,听着这话噗的笑了。冯保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你说话可真有意思,”男孩生好火,头也不抬地道,“我姓周,叫周海。来帮把手抬进屋里去。”
冯保学着周海的样子,拾了把稻草垫着手,将生好的火盆抬进屋里。周海帮他生了火盆,他自然知道要帮打扫,他母亲好洁,家里虽无奢华供饰,一定是打扫得纤尘不染的。他这时拿了抹布仔细一瞧,到处是陈年老垢,一时竟不知从何擦起。周海凑近他道:“你是官家人?家里犯了事进来的?”
冯保“嗯”了一声。周海啧啧了两声道:“难怪呢,瞧你这双手,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别费那个劲擦了……抹抹灰得了,你还想擦多干净呢?”
“你是哪里人?”
冯保问他。周海一边呼啦呼啦地扫着浮灰一边随口道:“周家庄。”
冯保当然完全没有听过这个地方,只好又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周海十分稀奇地看了他一眼:“家里穷,爹妈养不活。”
冯保哑然。周海不再搭理他,自去与另几个男孩一起打扫。他们都只有八九岁,比冯保矮很多,但做起这些粗活来都是十分熟练。不一会儿,里外大面上都清扫过了。他们几个挤在火盆边烤烤在雪地里冻僵的手脚时,小白带着领被褥的人到了。小白看了看,觉得还大体满意,对小太监们道:“把被褥铺上,过小半个时辰,去右边屋里吃饭学规矩。”
小白一走,那些小太监们呼地跳来,你争我夺抢占自己看中的铺位,冯保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只剩了门边最当风的一块地方留给他了。这倒也罢了,但小白分明是让那几个身材最高大的小太监多领一套铺盖给他们的,现在他们铺盖上了两套,压根儿不理他们。冯保愣着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周海己经是冲出来质问其中一个高个子:“你怎的不给铺盖我?”
冯保认出那高个子就是先前自己靠了一下呵斥了自己的,他冷着脸道:“谁说是给你领的,你自己怎么不领呢?”
周海大怒,就要扑上去殴打他,那高个子个高体壮,随手一推就把周海推开了。冯保上前扶住周海,对高个子道:“这位哥哥,你若是没有给我们领铺盖,那便是多领了是不是?”
那人哼了一声瞪着冯保。冯保道:“若是多领了,自当禀过李监丞退回去才是。”
高个人冷笑道:“你厉害,就你和李监丞通过关系,有靠山就是了不起。我这床就是你的,我偏不给你怎么办?那几床铺盖,给这几位弟弟分了吧。”
他这句一吼,那几个代领床铺盖的高个子便将分了铺盖分与了在屋里打扫的。周海接过来时有些犹豫,另一人扯了扯他小声道:“反正他也没升起火来,活该他没铺盖。”
这一下屋子里安静下来,各人自去铺床不迟。这一眼就能看出来各人出身,周海拿到新被褥一脸兴奋,那些寒家出生的大半与他一样,这辈子都只睡过芦草,头一回摸到棉花。而那个挑事针对冯保的高个子对这被子就没什么感觉,只是一径阴沉沉地盯着冯保。冯保心道他与李监丞素不相识,也不知道是怎么被问了那么一句,还半点好处没得到,就这样被孤立起来。他啼笑皆非之际,滕祥的面孔在脑海中闪过了那么一下。这就是滕祥的报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