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颇有些心痒手痒,想揉揉他的脑袋,这种天真的充满求知欲的眼神,实在太容易满足人的为师情结了。若是寻常好学的学生也就罢了,可冯保是个心思极细密的少年,他常常能看到冯保谨慎周旋的小心思小动作……可是在他面前,冯保又常常是这样一幅毫无防备地放空的模样,似乎自己说什么,都能被他一股脑儿不假思索地吸了去。在这样的眼神前,张居正觉得自己谈兴大发,“你欲学史,可知唐未有牛李党争?”
冯保点头道:“唐文宗言: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张居正道:“当时朝中士人结党,似比当今我朝中诸大佬取贡士后,门生皆从座师;又比如你们宦官中人‘收名下’。但归一党,若叛而另投,则被视为忘恩负义首尾两端之人,为天下所不容。令狐绹为牛党,王茂元为李党,两派水火不容,岂能联姻?”
冯保迟疑了下问道:“可是……李义山他为何要结这门亲呢?”
张居正微微笑了下:“李义山写诗旖旎缠绵,兼且身世畸零,唐时不如现今男女大防之严密,或许他只是对那位王家千金一见钟情,不能自拔。”
冯保瞧着张居正的笑容,摇了摇头道:“这,不是先生的真心话吧?”
张居正正色道:“你为什么这么想?”
冯保道:“先生方才言李义山在今狐家地位尴尬,成年入仕后或欲摆脱这非仆非亲的处境,王茂元愿以女儿下嫁,于他可不是一桩极大的诱惑?”
张居正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当然也不无可能,然而我心中,却只愿他少年为情所困,一时冲动,此后仕途无望,被世人不齿,恩义情爱不得两全,常有无从明说的忧思,只能借那些如仙似鬼般的诗句表达怅悔……”冯保悠然畅想了一会,道:“或许便如先生所言吧。”
这时天己将暮,张居正站到门前,挂在太和殿檐角的那轮落日道:“你若知道他的身世处境,再读《古原》,便知他因何‘意不适’,而那‘无限好’的夕阳,又与他何干?他生在此时此境,己不能免于是这一幕闹剧的看客,他或许觉得他有回天救国之力,但那又如何?他没有机会做任何事了。只是对我们后人而言,在那时唐的国运己衰,非人力可挽回,一心做事的人,多卷入党争白费力气。如李义山这样,多了数首令人欢喜惊艳的诗句代代相传,引人遐思,这便是诗人不幸诗家幸了。”
冯保听了也无限怅然,道:“以先生看来,做事与做诗的成就,孰高孰低?”
这问题张居正倒也要想上一想,他缓缓道:“先贤有言:立德立言立功,立言放在立功之前,可见立功只是一时,立言能传万世。不过立德立言的先贤们,并非不欲立功,只是当时形势不可得而己,若是连立功的心都没有,又哪有德、言可立。”
张居正所言所想,与冯禹大相径庭,冯保听了处处皆是新天地,不由大为感佩,便向张居正道:“不知先生有何诗作,可否赐学生揣摩学习一番。”
张居正在写诗这一途上,并没有太过用心,现在知道冯保所阅诗词不少,便不愿拿出来给冯保瞧,冯保这时胆子大起来,缠着不放道:“先生说教我学诗,却连自家诗作都藏着不肯给学生学习,岂不是食言吗?”
张居正没奈何,只好勉强答应他:“明日带来给你。”
冯保这才心满意足,道:“同学应该背得差不多了,学生去检查一番。”
张居正松了口气,挥手道:“去吧去吧。”
他看着冯保嘻嘻笑笑,一蹦三跳地去了学堂,不由摇头。这日内书堂放了学,张居正回到庶常院,便见他案头多了一具事物,他解开琴囊一看,竟是一具琴。他虽也学过琴,但并没有置办在手边,看着不免摸不着头脑,唤了院中杂役来问,却说是绮风馆送来的,他寻摸了一会,在琴下发现了一封书笺,是细君所书,道是芙清走时相赠,张居正吃了一惊,但很快想起来严世蕃闹成这番模样,芙清去外地避上一避也是应有之义。只是没成想芙清避险逃难之际,竟还把随身所用的琴送了来。他伸指在琴上拨了一下,音色锵然,不由微怔。芙清琴音极佳,但张居正向来只以为是他琴艺超群,并不知道他手中这具琴竟也非凡品。这时就听人在窗外道:“你这具琴,仿佛是宫中所造。”
张居正吓了一跳,但马上听出来是赵时春,捂着胸口回头,赵时春笑道:“你吓这么狠做什么,我差点以为这具琴是你偷来的……咦,这仿佛是昨日芙清所弹的那一具?”
张居正虽然略觉尴尬,没想到他如此眼利,只好点头应了:“芙清避严世蕃离京,将琴送了我。”
“他倒是果断,”赵时春压低声音道,“严世蕃己派了人监视我的住处,他不会善罢干休的。”
张居正一惊道:“那现在李总旗他……”赵时春道:“幸好我早也想到这一处,为他另寻了住处,严世蕃一时还寻不到他。”
“那也危险。”
张居正不由揪心。“今日吏部行文过来,调了我去兵部,多谢了。”
赵时春有些腆颜,张居正听了松了口气道:“幸好幸好。李总旗现在住在何处?过两日我去与他送行。”
赵时春说了住处,却是临近广安门的一处旅舍,张居正记在心上。赵时春道:“我只能寻机把兵部调令偷一份出来填给他了,真是……”他不由摇摇头,两度为官,还是头一回干这种假公济私的事。张居正大笑道:“从权,从权。”
赵时春搬起琴左右看了一会,忽然在琴腹中发现了什么,奇道:“这具琴竟是惠祥所制?”
张居正问道:“惠祥?”
赵时春指着内面道:“这似是弘治朝司礼监戴义手书的……”张居正凑近了看,内面似是一行小字“大明弘治十一年,岁次戊午,奉旨鸿胪寺左寺丞万胫中,制琴人惠祥趼制于武英殿。命司礼监太监戴义、御用监太监刘孝、潘德督造。”
他不由神色凝重,突然想到昨日对于芙清,有点想法飘忽而过,这会却又浮了上来,但如游丝飞絮般把握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