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旨意发下去，昨天还沸沸扬扬的朝臣们的口诛笔伐一下子冷了场，就仿佛沃雪浇到烧红的柴炭上，连一丝青烟都无。骂起边镇将领和太监们倒是容易，可这时让人冒着俺答的刀锋出城一行，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徐阶没想到自己的这番提议竟换来了案头清静，真是一桩啼笑皆非的好处。可过了两日，三日，四日……勤王诸镇奉召而来的消息倒是一个接一个，求粮饷的奏报也是一封接一封，可四处只闻俺答暴行，并无一桩王军战绩。二十日，俺答大军携了些擂木投石攻打得胜门安定门，宫中亦闻城外轰隆隆杀声震天。徐阶正觉得心绪难平，忽闻值房外，有人厉声喝道：“严嵩，听闻勤王之军来了不少，为何不闻战绩？”

徐阶一愣，依稀听出来这是赵贞吉的声音。他赶紧推了自己的小隔间门扇往外一看，只见严嵩被赵贞吉抓着官袍衣袖，堵在值房之外。严嵩道：“兵家大事，出战时机自有皇上和内阁定夺，哪轮到你来质问！”

赵贞吉怒笑道：“皇上令群臣廷议退兵之策，我为何问不得？”

严嵩冷冷瞥他一眼：“哦？赵司业可知俺答来了多少人，各在何处，勤王之军来了多少，其中能战者有几多，军饷粮草是否充足？各自布署各处？”

赵贞吉一时语塞。严嵩挥袖道：“老夫正忙着处置这些事端，还请赵司业高抬贵手让开！”

赵贞吉却依然揪着他不放：“别人我虽不知，仇鸾号称率军勤王，己在城外驻扎数日，何以不见一战？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严嵩冷哼道：“你若是想知道，不如自己去问他？皇上令群臣推一人出城犒劳勤王将士，此事尚无结果，赵司业如此忧心国事，不如领了旨意而去？”

赵贞吉嘴唇哆嗦片刻，突然倔性上来，喝道：“若许我督战之权，我必不推辞！”

这回轮到严嵩愣住，赵贞吉松开他衣袖，向着围观的内阁众人拱手道：“我等着旨意着我出城督战！”

说完扬长而去。徐阶见状，对赵贞吉不由多了几分钦服，平素只道此人固执得不近人情，此时却还有这份任事的傲骨，他心想若是能让赵贞吉出城督战，倒也是一桩好事，总比君臣龟缩在北京城里强些。徐阶便至严嵩面前拱手道：“严阁老，赵司业愿出城督战，咱们可算能给皇上复命了，便是他言语间有些不恭敬，您宰相肚里能撑船，也不与他计较了吧。”

严嵩目光阴冷地盯着赵贞吉离去的方向，淡淡道：“似他这般舍身为国的不多了，我自然会成全他。”

苏福打探京城情形，游家小儿又需李时珍每日施针，张居正一行便在山洞中歇居了两三日。直到二十一日，李时珍方能断言游家小儿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游七千恩万谢。恰逢苏福归来道：“前两天俺答洗掠京邻，路途十分危险，近日蒙人近日集中兵力攻得胜门，我们带上干粮从南面绕道右安门或永定门，应无大碍。”

张居正一刻也不愿耽误，起身道：“那还等什么，快走！”

游七磕头道：“请张庶常带上小人一同入城！”

这几日游七招待众人竭心尽力，所囤蔬果己被吃了大半，这山洞也无法久居。他一介平民，想进去北京城中亦属不易。张居正与他几日相处，也略有好感，便慨然同意了。他们在此处藏匿数日，大概摸清了仇鸾军出没的规律，大概每日亥时前后，会有一队骑兵巡逻山口，此后便要等到次日卯时才会再有巡逻。故此大家计划将所余蔬果尽数吃了，只熬一小罐糊糊等路上喂婴儿，亥时出发。没想到酉初时分，忽听得山口有喧闹之声。苏福一惊，道：“你们藏好，我去看一眼。”

张居正哪里坐得住，紧跟着他到被枯枝遮蔽的石隙处往外窥看。还没看清外面情形，张居正便觉声音耳熟，忽地想起来：“这可不是赵贞吉赵司业？”

他凝神一看，果见赵贞吉站在山口，被一队巡逻的仇鸾属下骑军堵着去路。赵贞吉喝道：“我乃监察御使赵贞吉，奉旨前来督军，请大同总兵仇鸾接旨！”

张居正一愣，看着他身前身后，想到：“他即奉命督军，身边怎的……只有一个从人？”

苏福的吃惊似乎不亚于他，小声自言自语道：“这官儿还真来了？”

张居正问道：“你怎么认识他？”

苏福道：“我昨日见这官儿在路旁叹息，说他奉旨寻仇鸾大军督战，无奈寻不到仇鸾。我只当他得了失心疯，就说了此处位置，没想到……”显然仇鸾的巡逻兵马也觉得赵贞吉像个疯子，哈哈大笑道：“你若是钦使，我岂不是大将军了。”

赵贞吉厉声道：“睁开你们狗眼看看，本官手里的可是圣旨！”

赵贞吉镇重其事地从从人背囊中取出明黄缎子包住的圣旨来，那包裹缎子显而易见的贵重镇住了这些边镇士卒，他们面面相觑一会道：“那就请这位……随我们去见总兵大人吧。”

赵贞吉随他们入山后，张居正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

苏福道：“这官儿一身倔犟劲头，他这般去见仇鸾，恐怕凶多吉少。”

张居正摇头道：“仇鸾若不是想明着造反，哪敢公然擅杀朝廷大臣。”

苏福不以为然道：“这位监察御使孤身来此，只怕是朝廷里面有人想借仇鸾之刀来杀他吧！”

张居正怵然。张居正在赵贞吉手下执教内书堂的那些日子里，和他性情并不相投，甚至有点敬而远之，可现如今却不能见死不救。他沉吟片刻道：“我们照原计划等到亥时，若那之前有什么异动，能救他一把，总归要救他一把。”

苏福道：“在仇鸾军营中救人，咱们没这本事，稍等等看有没有机会出手吧。”

如此忐忑不安地等了小半个时辰，便遥遥听得赵贞吉破口大骂：“仇鸾你这贪鄙无耻的懦夫！我要回去向皇上参你！教你身败名裂！”

就见一群兵将举着火把押着赵贞吉和他的从人从山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