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在朝中能与严嵩周旋多年，别的或许不出众，执著与耐心当是修炼得炉火纯青。他虽然颓唐一时，到底又振作起来，从朝中风气到张居正父母期盼，从娶继妻教子到将来可以给儿子恩荫，甚至连严嵩不会批准都被他搬了出来。最后徐阶盯着油盐不进的张居正，心想这是我儿子我就上棒子揍了！恨声道：“你实在近来身子不好，我去寻严分宜给你请个长假，你回去好生将养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说吧。”

张居正虽心灰意冷，但徐阶待他一片殷殷心意，他亦不能无动于衷，长假也算能满足他此时归心似箭的需求，至此终于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他想着等离京日久，京中众人渐渐淡忘了他，他自然能得遂所愿。徐阶原说好是一盏茶功夫便回，但这日徐府的晚膳直到掌灯依然没能用上。孩子们饿得哭起来，女眷们才拿了些糕饼哄着。好容易听到送客的声音，徐阶一脸疲惫地回来，大家吃了一顿食不知味的晚膳。徐阶提笔给严嵩写了封信，遣人送去严府。过完年严嵩主持翰林院开衙，见张居正竟己到了形销骨立的模样，十分吃惊。严嵩道：“老夫本己将你的名字送呈御览，只等朱批下来，你便能领编修之职。只是你若执意返乡，如今翰林院又缺人，这职份……便只好暂且押下了。等你回京再议吧。”

张居正行礼道：“都是晚辈辜负了严阁老栽培之意，哪里还敢再求编修之位？”

严嵩见他去意如此坚决，只好批了他假，慰勉一番，让他早早养好身子返京。李春芳、王世贞等人得知情况，还商量着给张居正设宴送行，没料到次日去他宅中，己是人去屋空。张居正留了王安在宅子里，将这宅子房契并王安身契封还给了王世贞，让他自行处置。王世贞顿足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点消息都不通给我？”

王安苦着脸道：“张公子心意己决，再说他近来确实是越病越重，小人看他那个难受劲头，想着诸位学士们都会来劝他，他要一一与你们分说也是难受……”王世贞等人面面相觑一会，王世贞将两份契书依然放回王安手上，道：“这房子先封存下来，你去江陵继续伺侯他。我倒不信他还真能在乡间呆上一辈子。”

王安一时也不知流露什么表情，可怜巴巴地瞅着王世贞道：“公子……你真不要我啦？”

王世贞骂了他一句：“狗娘养的，少装，你去替我看着他三年，三年后他回不回来，我都让你回来就是了。”

王安一听大喜，赶紧跪下磕了个头，就要去收拾东西，忽听得少年稚嫩的声音问道：“先生可是己经离京了？”

众人转头一看，见一名粉雕玉琢般的小公公抱着个包裹站在门外，神色慌乱，他身后马车上，车夫扶着潘晟下来。李春芳是教过冯保的，不由奇道：“冯保？你怎么来了？”

潘晟道：“叔大走时留了信给他这位爱徒，我见冯小公公独自向隅，因我也想来给叔大送行，故此携他同来。”

王安上前面迎道：“冯小公公，公子他早收拾好一切，道是不论严阁老那批或不批，他都必定要走。”

冯保哽咽道：“本还想能来送先生一程……”潘晟抚着他肩道：“他回去休养一番也好。”

冯保想着那日匆匆一晤，再见又不知是何时，一时眶中滚落下几滴眼泪来。王世贞哼道：“他对你不错了，还给你留了信，对咱们可一声不吭就跑了呢。”

王安赶紧道：“公子是让小人给老爷带的口信呢……”王世贞道：“你快去江陵代我将他好生骂一顿。”

冯保问道：“这位哥哥要去江陵？”

王安苦着脸点头，冯保便将手中的包裹递给王安道：“我有些欲捎给张先生的东西，还请转交。”

王安接过来觉得还略有些沉重，似乎是不少书册。王世贞等人也纷纷有所馈赠，王安最后带上路的足有一个大箱子。他赶到江陵，正赶上顾氏的七七。张家上上下下忙碌着接待亲眷，葛叔指了一下屋里道：“老爷还在原先屋里，你自去吧。”

王安进到张居正的小院，便听到婴儿哇哇大哭，间杂着张居正自己的咳嗽声。他走近时听张居正竟然在哼唱一支童谣，“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

王安站在院子里隔着窗子一看，张居正在屋里抱着婴儿来回走动。旁边一个貌似奶娘的妇人尴尬得手脚都没放处。这年月，年轻男子带吃奶娃娃的事，别说官宦人家，便是寻常百姓家也难得有的，王安一时不由看得呆。就这时张文明脚步匆匆从王安身边走过，因心事重重，压根儿没注意到王安又来了，径直走进屋里，喝道：“外面那么多客人，你怎么在屋里哄孩子？”

婴儿方被哄得安静了些，经这一吓，又撕声裂肺地哭了起来。张居正皱眉道：“父亲大人有什么话传唤孩儿过去说便是。”

张文明怒道：“你是说，你这里我来不得了？”

张居正叹了口气，终于将婴儿放到奶娘怀中道：“他尿布我刚换过，你抱他去向阳处走动走动吧。”

奶娘如蒙大赦，赶紧地抱着婴儿走了出去。王安见他父子似有话说，怕一会不方便，赶紧挤进屋跪倒道：“公子，我家公子又打发小人来了。”

张居正不由苦笑：“你家公子真是……忒客气了。”

王安赶紧将那只箱子从肩上解下放置一旁桌上：“这是京中诸学士们给公子捎的东西，哦，还有冯小公公的。”

张文明跺脚道：“你同年同僚都对你这般照顾，你在京中哪里就不能养病了？”

张居正一时也顾不得细看，对王安挥了挥手道：“你从前住的耳房我让游七住了，你先去与他挤一挤，回头我再给安置你。”

王安赔笑道：“小人与游七兄弟住一处便是……小人去给小公子磕头去。”

王安说完，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将门合上。身后传来张文明急不可待的数落声，张居正却是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