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归乡只说请假回籍料理丧事,张文明还没觉得有什么,直到知道他请了长假以后,才回味出不对来。他自己考了多少年也没考上过举人,好容易盼着儿子光宗耀祖了,突然张居正来了这么一出,张文明只如当头中了一棒,这会又急又气地数落了他好一会。张居正至此不由庆幸自己尚有请长假这么一个挡箭牌在,好说歹说了一通,总算把张文明给送走。这时天己渐凉,奶妈将熟睡的婴儿抱进来,张居正亲手接过将儿子放在身边摇篮里,道:“你先去吃饭吧,一会孩子醒了又要吃了。”
他守在摇篮边看着这个睡得香甜的婴儿,依稀能看出来些亡妻的面目,不由又是一阵哽咽。他拭了拭眼泪,解开了王安背给他的那只箱子。同年同僚们送的大都是些金银,他翻到王世贞的那两封契书,不由苦笑摇头。再往下是一只锦锻包扎得平整光洁的包囊,只看这素雅的花色和别致的包扎,张居正眼前就掠过了冯保稚气而执拗的面孔。张居正小心地折开包裹,内面是一叠纸抄,并无装订,然而他只扫了一眼就发出轻轻的一声“咦”。“《致时事疏》?”
张居正捧在手上,阅读那些自己竭思尽虑写出来的字字句句,不由感慨了好一会。最终自言自语道:“这孩子的字……练了这么久但还是……”张居正让冯保练馆阁体,看得出他是努力练了,但他虽然模仿着张居正写着端庄方正的大字,却依然写得比旁人要清秀灵动。冯保用小楷批注了许多自己的心得体会,还有疑问,显见得这篇文章他读得仔细,想得透彻。翻到最后一页,冯保写了自己是如何从司礼监抄到这篇的,最后书道:“时事艰危,先生心中苦楚,永亭略能体会,先生身心俱疲,永亭日夜焚香祈祷盼先生身子早日康愈。然而先生尚心系稚子,便无法弃世间事于不顾,当为后人扫清雾霾,造一稍好时局,方称得上怜子之心。永亭虽是无后之人,心中尚记得先严之愿,盼能于地下慰之,亦不得超脱于忧时之心也。此永亭浅念,先生见笑,顿首百拜。”
张居正放将这叠抄纸轻轻搁下。他在室中徘徊,回到婴儿摇篮边,出神地看着那张熟睡的小脸好一会。他不由又想起李时珍那句话:“大明天下虽说恶疾甚多,但我瞧着,咱们这些人活着的日子怕是还能支撑。”
然而敬修这孩子呢,他活着在世间的时候,会遭遇些什么呢?他本以为这次返乡己是心止如水,却又被冯保一封信惹起了心思。张居正回乡之后,或许正如李时珍所言,喘疾渐渐好转。赵氏到底心痛儿子,将张文明一通骂,再不许他提逼迫张居正回京一事。张居正在家中闲居读书教子,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京中来信起先频繁,后来便只有冯保十天半个月一封,却再也不提劝张居正回京的事,大都说些闲话琐事,又常常寄些京中时新的玩物给张敬修。冯保经潘晟一力栽培,很快升了甲字班,将要结业。他提到裕王想让他去文华阁伴读,但因为张维比他更早结业,原就是定了要去东宫伴读的,最终选了张维。张居正思忖了下,觉得此事或许有内幕,但冯保似乎毫无芥蒂,他在信中道:“倘若能去御马监就职,领了差事便能出京,或有幸能来拜访先生。”
雀跃之情溢于言表。张居正不由为冯保担忧了一会,觉得他有点没心没肺。但又想到自己初见冯保之际,他处事己颇有城府,总不能在深宫中呆了多年反而活回去了,这桩事冯保多半是顺势而为。冯保偶尔也会说些朝中时事,当日俺答兵逼城下,朝廷勉强答允互市,然而退兵之后,捕拿走仇鸾,边军稍作整顿,便寻个由头将互市关了。俺答那边似乎因为诸部间内讧颇多,倒没有再发起嘉靖二十九年那样的大规模入侵。冯保有时候会略忧心地写一点裕王的性情这几年并无长进,说起有人上章弹劾严嵩,不知为何语涉二王,倒把裕王又吓得好几日不敢去文华阁听讲。不知不觉间,己是嘉靖三十三年夏日,张敬修己三岁有余,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这日跟在游胖儿身后悄悄儿溜出去屋,搬了个木盆儿摇去河里折莲蓬,被访友归来的张居正遥遥看见,吓了个半死,拍马冲了过去。游胖儿见状不妙,划着小浆就跑,木盆儿载着两个小崽子胡乱颠簸,水花四溅,看得张居正胆战心惊。游七跟在张居正后面,气得鼻子都歪了,嘴里骂骂咧咧地跳下水去,将盆儿拖上来,揪住游胖儿一顿好揍。张敬修傻乎乎地瞅着张居正,突然就毫无征兆地号起来。张居正哭笑不得,抱起来抹了抹眼泪道:“还没骂你呢你倒先号上了?”
游胖儿那边估计是揍得真狠了,号得快要断气了,张敬修吓得哆哆嗦嗦,可怜兮兮地瞅着张居正,张居正只好叫了一声游七道:“行了行了,回家再教训吧。”
他二人拖着两只垂头丧气的小崽子回家,本想悄悄儿从侧门进去,只是张家宅院一共就这么丁点大,住着一家老小,人多眼杂,方才奶妈发现小公子不见,正到处寻找,赵氏听闻,急冲冲地寻了来,恰恰撞见张居正父子。赵氏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免将游七一顿骂,张居正听不过去,给他分说了两句,便教赵氏劈头喝过来:“你一个男人,哪能带得好孩子!这不你一出门,他转眼就溜了出去?万一有个意外……”听了无数次的论调,张居正几乎背都能背出来了,下面必然是让他续弦,张居正不由觉得头痛。三年多来,尤其顾氏丧满后,媒婆都要踏平了张家的门槛,张居正说是出门访友,其实也是为了躲一躲说亲的人。赵氏怒道:“今日王家的媒婆过来吞吞吐吐地问你是不是被罢了官赶回来的?这话莫不是你在外面瞎说的?”
张居正一时语塞,他确实有意无意地在荆州府的仕绅圈子里将自己辞官一事散布出去,主要还是为了挡住本地有功名的乡绅们过度热情推介自家女儿。他如今算是本地唯一的翰林,又无婚配,自然是被盯得紧紧的,但若是他己经无缘官场,便也就是一寻常乡绅,不值得过份结交了。赵氏一看他这神情就知道没错,不由红了眼眶。张居正悄悄地掐了张敬修屁股蛋一把,张敬修不明所以的哇哇大哭起来,可算搅了赵氏接下来的一顿好哭,糊弄了过去。张居正应付完赵氏,不免有些心烦意乱地回屋里,王安进来将几封京城来信放在他桌上,特意道:“这是我家公子和冯小公公的。”
王世贞的信近来倒是少见,张居正随口问道:“你家公子不是说三年后让你回去的吗?”
王安苦着脸道:“我不在您身边,我家公子怎能放心啊……”张居正被他逗得一笑,但拆开王世贞的信看了几眼,笑容突然凝固起来。“仲芳劾严嵩一事,实为去岁所为,本以为寻常事耳,然而忽触圣意之怒,因涉二王……”张居正与杨继盛己久疏往来,但当年此人刚直之性记忆犹新,他不由想起冯保之前在信中轻描淡写的那几句话,不由吸了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