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抬起头来,颇为疑惑:“是,怎么了?”
张居正拿起扇子,把玩那玉坠:“这玉坠,是他送的吧?”
冯保有点不太高兴了:是又怎么了?张居正皱眉道:你知道这玉坠值多少银子吗?冯保将扇子夺了回来,嗔道:“有风兄送我的东西,关你什么事!”
张居正摇头道:“你怎么这么糊涂!他送你奇珍异宝名人字画,你真以为他只是随手一送吗?他们这些商人,若不是有图于人,又怎会将这些价值千万的宝物没完没了地往你手里塞?”
冯保不服气地摇着扇子:“方才我也说了,我与你书信不绝,是有图于你呢,你是不是也要拒我于万里之外!”
张居正一阵语塞,却又低声道:“你我之间,岂能与他相提并论!”
冯保默然片刻又道:“其实我也看得出来,他是全力结好我是有用意的,初时我也十分戒备。但我从他学制琴之术后,便觉得他学识广博,见解不俗,纵有所求,也不会是谋官求职之类的俗事。”
张居正道:“你也知道他求的不是小事!若是他有心干预朝政,让你或你师兄在皇上面前游说,你也能遂他之愿吗?”
冯保冷笑:“那也要看他图谋的是什么?若是益国益民之事,凭什么他就不能图谋呢?”
张居正厉声道:“他一个商贾——”冯保道:“他一个商贾又怎样了?天下安危,匹夫有责,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朝堂诸公,个个是读了数年的圣贤书出身的,莫非没有目光短浅,只顾自家权禄之辈?”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颇失望地看着他道:“当初他们入仕之时,何尝没有为国为民之心?只是珠宝古董美人妙伎都是人心所爱,渐渐便只知享用迷失了本心。他结好你的手段,丝毫不足为奇,无非是见你好风雅,便投其所好罢了。”
冯保露齿一笑道:“你是说你这样不好风雅的,便是最清正廉明不成?但我见胡巡按虽然美人美物皆不少爱,可平生至好,还是治政安民呢!你怎么不跟他学学呢!”
冯保胡搅蛮缠一番,说得张居正一时竟无话可说。张居正忿忿道:“反正我言尽于此,你若是以后沉溺于这些享用,你我的情份,也总有一天会耗尽的!”
张居正这话说得十分大声,终于将敬修吵醒过来,敬修揉揉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两个脸色不谐,一下子又哇哇大哭起来。若是往日,敬修哭闹起来,这两人,尤其是冯保便无心争吵了。可这时冯保抱起敬修,将门外伺候的游七喊进来,让他抱敬修去湖边散步。冯保关上门转过身来面色郑重道:“有件事我一直想说,往日里总觉得会触到你的伤情处,不过今日一别,也不知再会何期,便让我把话说完吧。”
张居正深吸了口气看着他,道:“你说。”
冯保道:“你心里是不是一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顾娘子?”
张居正默然不语。冯保又道:“你若是要回京谋职,我劝你还是续弦,你若非在家中赋闲,本无余力教养敬修,好好一个孩子若是耽误了,顾娘子在地下才不得安心呢!”
张居正不耐烦道:“这是我自家事,不关你什么事。”
冯保冷笑:“我与万松烟结交,更是我自家事呢,你倒管得甚紧。”
张居正更恼三分:“我明白了,过去确实让敬修常常打扰你,是我的不是,你放心好了,以后再不会让冯公公为犬子烦心!”
冯保怒了,也变了称呼:“张太岳先生,你素来便是这样看我的吗?”
张居正倒是想干脆地说一声“是”,但这话说出来形同绝交,这个字在舌尖上悬着晃荡了数下,竟咽了回去。他起身一揖:“多谢冯公公关爱,日后自当回报,至于我父子之事,我自有处置,冯公公无需挂怀,告辞!”
张居正转身推门而出,冯保冲着他吼道:“我只为了敬修好才劝你几句,你自己哪怕是想找死呢,我也不管你!”
张居正苦笑回头道:“你说的是,我是得续娶个妻室,你有你的万大哥宠护,我也需有个知冷着热之人才好。”
冯保恼得随手拿起一只杯子砸过去:“说的好,快走,别碍着我眼!”
张居正“砰”地关上门,渐渐只听得脚步声远去。张居正快步走下酒楼,一时心烦意乱,在西湖边徘徊。他明知冯保是好意,却十分不愿回应。虽然顾娘子之死,大半因为白莲教妖人所害,但他当时明知顾娘子体弱有孕,依然冒险回京,让她日日夜夜的忧惧思念以至于香消玉陨,想起来当真痛彻肺腑。而想到顾娘子之死后,他又总是忍不住会想起夏府珍小姐,尤其看着冯保的时候,这种念头就会恍惚地涌上心尖,难以自抑。他如今明知当日是一场误会,但那依然是个心思细腻颇多才艺的少女,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于一场政治灾难。他一直抗拒续娶,绝不仅仅是是怀念顾氏,经历了这几年的事,他时时有朝不保夕的危机感,觉得世间美好妍丽的女子,都脆如琉璃,弱如娇花,但遇风雨,一夕之间便将摧毁殆尽。冯保能在牢中做出那样的决断,入宫挣扎着活下来,心怀复仇之志而不忘立身之本,夏珍却早早一根绳索了却了一切可能。张居正当然明白,世人对女子更多束缚更多苛责,让她们困顿于绣阁、名节和情爱,他虽然不忍心责备顾娘子和夏珍,但他确实害怕再对一个女子动心。续娶,若是娶个不称心的女子,便是自寻烦恼,若是再有娇美可意之人,却又害怕自己护不住她。如果他从此绝迹官场,在江陵乡下做一田舍翁安心度日也罢了,他如今己决意再回京任职,从此以后,便步步是荆棘处处是火坑。国朝以来诸多权重一时的内阁辅臣,能有几个得了善终?这样一想,便觉得不如孤身终老来得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