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十分羡慕戚继光能有王氏相助，但如王氏这样可托大事的妻子，却是可遇而不可求。顾娘子去世后，张居正隐约有个想法，他需要的不是妻室，而是心意相投，彼此绝无猜忌，亲密无间的同伴。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世道，能随时向他倾吐自己的积郁；遇上难关可以心有灵犀合作应对；更能在深夜里剪烛共饮，剖肝沥胆，审视彼此内心最真切的理念。他觉得冯保是自己期待的这个人，但现在他开始明白，从前冯保小的时候，对自己倚赖极深，他也习惯了被冯保仰视，总觉得这样的仰视会永远下去。但现在冯保已经是一个颇有权势和见识的内官，总会吸引到其他人围绕在他身边，而他也总会有自己的利益与想法，冯保不可能一直全心全意围着他转，他需要想好怎么才能将冯保永远紧紧地与自己绑在一起。不过张居正寻思了一会后，忽然觉得心情又轻松了许多，那万松烟能给冯保的不过是些死物，能聊的也无非风花雪月，只是他才最真切地知道冯保真正在意的是什么，需要的是什么。张居正长长出了口气，唤回游七回去了巡按衙门，毕竟明日还有胡宗宪的践行宴。回去的车上，抱着敬修晃晃悠悠，他想着续弦这件事，总归是要办了……人生就是有这么多无可奈何。胡宗宪的践行宴摆在后园，入夜时分灯烛高挑，弦音清远，灯下美人形容飘缈，仿若隔世之人。张居正看着芙清，意外又不意外。胡宗宪笑道：“芙清听说你要走，一定要来给你送行，我也不好拦着他，故此没有请尚梦和冯保他们这些京里的人，怕走漏风声。”

戚继光也是知道芙清旧事的，凑趣道：“这是托叔大的福，我还有机会再听一回芙清献艺，往后胡巡按必定将芙清藏得紧紧的，金屋藏娇，再不肯放他出来。”

胡宗宪笑道：“别人自然不肯给见，不过你戚元敬嘛……”戚继光十分期待地问：“如何？”

胡宗宪道：“我可以跟你约定，往后你每杀百名倭寇，便让芙清给你唱上一折。”

戚继光哈哈大笑，拍胸道：“别的事不好许诺你，这百名倭寇之约我赌了，胡巡抚可不能毁约！”

胡宗宪举杯道：“来，干了！一言为定！”

两人饮尽后，胡宗宪又感慨道：“可惜不能邀谭纶过来，他那全本《浣纱记》如今不知改完没有。”

芙清听到他说，遥遥嗔道：“可不是胡大人非要将我讨来，害得我没学完，如今倒有什么好说的？”

胡宗宪便亲自斟了杯酒，过去敬他道：“是我的不是，让你受委屈了，不过从今往后，我必定会好好补偿你。”

芙清推开这杯酒道：“不了，我这几日有些受寒，要将养嗓子。”

胡宗宪不以为忤，流露关切之色：“怎么样？若是身子不爽，你早些回去歇息。”

芙清道：“我今晚不唱曲了，给你们抚琴助兴便是。”

胡宗宪到底唤下人倒了杯茶来给他：“你歇一会吧。”

芙清这次回杭州后，与胡宗宪形迹显然亲密了许多，想来他在胡宗宪府上虽也有大半年，但他待胡宗宪与旁人一样，礼数周到，形容淡淡。这回忽然想得明白，略假辞色，胡宗宪便喜不自胜，他这几日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如今可算喜上加喜，真个红光满面。戚继光摇了摇头，不无遗憾地道：“谭府尊今年成天忙着操练新军，一时半会的未必还有兴趣编戏了。”

胡宗宪笑道：“等谭府尊这一任满了，我看看能一涌将他调来杭州做都司，那何贵铨平庸无能，我早看他不顺眼了。到时何愁不能押着他把《浣纱记》改完？”

戚继光眼神一亮：“当真？谭府尊若是能来做都司，演练新军打造新火器一事，便是如虎添翼啊！”

何心隐是正经理学传人，素来以清苦自砺，不似他们对戏乐如此痴迷，方才虽在席间，却一直只是自酌自饮，这时总算有了他能插上话的话题，便道：“你那矮炮战术，谭府尊如今也在军中推广，听说他还给取了个名号。”

戚继光问道：“哦？什么名号？”

何心隐道：“虎蹲炮，威风吧？”

戚继光听了眼前一亮，击掌道：“好个虎蹲炮，平素一直矮炮矮炮地叫它，倒是委屈它了。”

胡宗宪点头道：“不错不错，这个可以写入奏章呈递御前，或许皇上圣心大悦，便再多批些募军的银钱下来。”

戚继光问道：“张督帅请狼兵的银钱，据说阁老和兵部、户部的大人们大方地批了下来，他们得的赏赐，我军中兵将们都十分眼红，为何大人这里就如此艰难？”

胡宗宪长叹道：“狼兵系边境土司之兵，兵士本不在我大明户册上。而我朝太祖皇帝平定天下时，便定下卫所制度，从此兵民分籍，放言‘养百万军不耗百姓一颗粮’！如今你手军中之人，干的是杀敌卫国之事，名姓却在民籍之上，倒要另外支取钱财来养他们。这祖制若要改来谈何容易！如今募军的钱粮，全是我与赵侍郎百般策划调来，如今外面颇有谣言，说那些银两全给我们自饱了私囊！真正是可笑，便是有入私囊，那也不是我们，那严……”张居正抬了抬眼看他，心知他必定是送了不少银两给严世蕃打点。胡宗宪说到这里，脸上那兴奋的红光也黯淡了不少，他摇了摇头道：“若让他们当真来做点实事，便水至清无鱼。”

张居正不由生出忧虑，他也听说严世蕃如今行事十分嚣张。严嵩虽然弄权时手段毒辣，但贪饷之事却不太听说，有时也肯些实事。严世蕃却是个百无禁忌的烂人，可如今严嵩日益衰迈，外面许多事情都是严世蕃插手，胡宗宪与严世蕃来往之事如此之多，总归是一番隐忧。但他也知道，张经去职后，胡宗宪算是彻底地上了严家的船。如今朝堂内外都视他为严党中的楚翘，一但严嵩相位动摇，他必成为众所矢之。他今日与严世蕃的这些来往，全都是明晃晃的把柄，何愁抓不到？张居正想得心事恍惚，却听何心隐声音洪亮，端肃地道：“太祖皇帝所立之祖制，大违古之遗风，所以不能久行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