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晟抬头看了眼他道:“夫子言,有教无类,何以见得内宦们便不能潜心向学?学圣人之言究根到底是修身养性,执正持平,不为外物所动。内书堂学生们若是真能学得进去,司礼监未尝不能成为利国利民之所在。”
张四维也没想过潘晟竟是抱着改造司礼监的宏图——外臣们向来厌恶太监手中的权柄,盼望有朝一日尽收朱批权的倒是大有人在。他诧异道:“学士所言极是,只可惜内宦们多急功近利,怕是您一番苦心白费。”
潘晟叹了口气道:“罢了,原是我想得太多,便是科场之上诸公,又有几个不将圣人之言当作敲门砖的?何独寄希望于内庭?更何况,我在内书堂这几年,还是培养了几个我觉得能成‘贤内相’的学生的。”
潘晟想起冯保,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冯保到司礼监任职后,因为与内书堂离得近,他又十分有闲,倒是常来与潘晟闲话,有时候还将自己近来临的帖子,读的经史拿来请他点评。冯保能这样不焦不燥地在司礼监坐冷板凳,潘晟便觉得他这几年的书没有白教,或许有生之年,他还能看到一个青史留名的司礼监掌印呢。新毕业的内学生经黄锦授职,派往各监当差,马广当然被选入了司礼监授了典薄。马广就在黄锦身边当差,每日里审看内阁递入的奏章,黄锦时常咨问于他,也常采纳他的意见。马广很快成了司礼监人人追捧的新秀,就连他打小一处长大的陈增都有些吃味。马广自然知道黄锦的用意,便格外张扬些,他资历虽然最浅,却时不时狐假虎威地拿着黄锦的话指派比他年资高的太监做事。在司礼监坐着冷板凳又素有旧怨的冯保自然逃不过。冯保从容和气,问话便答,指派做事便做,仿佛一团面人儿,毫无火气。若是实在过份的,他还可以说翊坤宫见召便走人。宁安是嘉靖皇帝头一个养到能出嫁的女儿,皇帝虽然冷情,待宁安还有三分热度,这阵子倒是时常过问。马广不能揪冯保这点错处,只能暗自咬牙,想着宁安公主八月下嫁之后,再看冯保能有何凭仗!这日马广脸上挂着一丝没事找事的嘲讽之色,走进冯保值房,将一封奏章扔在冯保桌上,问道:“冯掌司,这是一封你可见过?”
冯保自从进了司礼监,手上从来没有沾过一封待批的奏章。他微微抬眼看了看马广,又将目光投到自己手中的书卷中,摇头道:“不是。”
马广假笑道:“哎哟,还真是不巧了,这是山西巡抚赵时春上的请安折子,又问到立储。我原想着,此人嘉靖十八年就因为欲迎哀冲太子监国一事被杖逐,还以为会懂点规矩,没料到如今还这般胡乱写着,你说这封奏章该如何处置?”
冯保淡淡一笑道:“这种事,你去请教黄掌印便是。难不成,我说该递去西苑给皇上过目,你就当真递去不成?”
马广叹气道:“我师傅说,皇上如今一听说要立太子就发怒,咱们做奴婢的,岂能惹皇上生气?”
冯保略不耐烦地翻过一页书道:“那便直接留中不发也好,请安奏章罢了,不批的多的是。”
马广却又似乎十分烦恼:“这样一来,岂不是再无人向皇上进言立储一事?臣子们倒也罢了,裕王又当如何自处?”
冯保心中微动,他与马广同时进宫,明里暗里也有几回交锋。虽然自从他在内书堂连续跳班,马广此人已不在他眼中,但他记忆中的马广,却还有些城府,不是如此浮躁多言之辈。这几年马广被潘晟拘在甲字班苦读,虽然未必有多少成就,但总不能比小时候更退步了。今天借故来找自己说些废话,莫不是另有意图?冯保便摆出些许气愤之态,将书卷拍在案上提声道:“立储大事,自有皇上决断,又与我们这些做奴婢有什么干系!”
马广叹息道:“我等虽是内臣,亦有忠心,岂能眼睁睁看着天家父子隔阂?原来只道冯掌司自幼服侍裕王,对裕王忠心耿耿,故来商议一二,没想到冯掌司如此急于撇清,罢了罢了,算我多话便是。”
他走了奏折转身便要走,冯保故作犹豫,终于还是追出去喊住他道:“马兄弟留步!”
马广迟疑回头道:“冯掌司又有何事?”
冯保扯了他袖子回值房中,将门掩上,小声道:“你我同日进宫,又同批进的内书堂,分属兄弟何必如此见外,叫我表字双林即可。”
马广皮笑肉不笑地道:“恭敬不如从命,还请双林兄指教。”
冯保道:“方才听马兄弟所言,似乎也想促成皇上立储之事?”
马广叹息道:“但凡我大明臣民,又何尝不想见储位早安呢?可惜……”冯保急切问道:“可惜什么?”
马广貌似嗫嚅难以出口。冯保作揖道:“马兄弟师傅常伴皇上身边,必知皇上心意,裕王久苦于欲孝亲事上,却不得其法,若是马兄弟能点拨一二,裕王必铭记在心,感激不尽!”
马广又似乎为难好一会方道:“可惜总有人在皇帝耳边说立贤高过立长,皇上也是十分犹豫。”
冯保听了愣了片刻叹道:“裕王最是仁厚谦逊不过,早便觉得皇上有此为难,故再三恳求出宫,皇上却迟迟不许,还请马兄弟尊师代裕王美言,让皇上早早将裕王的奏章批了吧。”
马广一下子愣住了,他本以为冯保已然上了他的套,便该往下问计或求情,然而冯保这句话,完全没按照剧本来,他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是好,他更早从黄锦那里知道裕王求出宫建府的奏章皇上八成会批。若是皇帝批下来,裕王理解成从此与储位无缘,只求当个富贵洒脱王爷,那岂不是完全与黄锦的用意背道而驰吗?但以他素日对裕王的了解,冯保所说的裕王心态,倒也不一定尽是虚辞。马广一急,脱口道:“便是皇上许裕王出宫建府,也是一番爱惜之意,裕王何以自轻?”
冯保听了他这一句,又将他神色看在眼中,脑子里灵光一闪,便将他的来意看得明明白白,他在心中冷笑,口上依然敷衍道:“裕王素来疏散,心里求道寻仙之念,只怕比皇上还更重呢。”
马广这时也有些后悔方才那句话过于直露,忐忑觑看了冯保一会,见他似乎并无察觉,才勉强安下心来,道:“裕王即也好道术,平日里不妨多写几首青词递给皇上,有我师爷师傅从旁美言,何愁不得皇上欢心?”
冯保转忧为喜,着实奉承了马广好几句,才将马广恭敬送走。马广自从进宫后,从不曾在冯保面前如此扬眉吐气过,一时走路都轻快了几分,自去黄锦那里表功,将方才那点忐忑抛诸九霄云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