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问道:“皇上让文明兄提审杨继盛何事?”
陆炳不以为意一笑道:“原来是这桩小事,也值得如此着急来问。”
严世蕃沉声喝问道:“此小人攻讦我们父子无所不用其极,怎算小事?”
陆炳道:“皇上确实吩咐过,倒不是为了杨继盛如何,只是为了安裕王的心罢了。”
严世蕃一听与裕王有关,脑子里急急思索一番,他素有急智,倒是想出了个大概脉络,自言自语道:“皇上不愿裕王出宫建府之事再招得群臣议论?”
“正是为此事!皇上让杨继盛上书以示悔悟之心,不过此人脾气东楼贤弟也是知道的,又臭又硬,我昨日只说得三句,他倒指天呵地地骂了足有小半时辰,最后愚兄听得烦了,将他堵了嘴押回去了事。至于上书云云,自然是没影子的事了。愚兄早知是这个结果,所以也没着急跟贤弟通气。”
陆炳说得轻描淡写,严世蕃却眉头紧皱,语气并不为他这一番话而缓和,紧追着问了一句:“他若真是肯写奏章认错,又待如何?”
陆炳沉默片刻道:“自有皇上裁夺。”
严世蕃厉喝道:“皇上这是想让他悔罪后便放了他?岂有此理!”
陆炳勉强一笑道:“王世贞给他求赦免的奏章,可是内阁递上来的,若不是贤弟家老大人点了头,又如何能递到御前?”
严世蕃一时语塞,却旋又强硬地道:“家父如今年老糊涂,未尝没有一时松懈为小人所乘的时候,他那里我自会去说。但这杨继盛,绝不容他活着从诏狱走出去!”
严世蕃恶狠狠地说着,随手一鞭抽在门框上,陆炳眉心微微一颦。作为皇帝的近侍密谍,锦衣卫中身手高明的将士不知有多少,严世蕃一个纨绔挥动的这一鞭子,在他看来简直轻浮无力,极为可笑。但他并不能轻轻一探手就扯掉他的鞭子,只能任由它抽打在锦衣卫大门的门框上。仇鸾死后,陆炳一直惶惶不可终日。嘉靖二十六年的那个夏日,他与严世蕃和滕祥隐密地达成了扳倒夏言的联盟,从诏狱中释放出仇鸾。此后便身不由己,卷入了庚戌之变前后的一连串事情中。在那之前,他便是玩弄些权术,贪贿些钱财,却都能安慰自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而在俺答兵逼城下的那一刻,他无可回避地意识到,他确实做了祸国殃民之事。内心的负疚折磨,似乎还可以在漫长的岁月里面忍受淡忘,然而皇帝的震怒却如激雷般在云层里酝酿着,随时都可能轰然降临。皇帝将一切都记恨到了仇鸾身上,将仇鸾从诏狱中放出,此后一直与他交好的陆炳显然不可能完全撇清干系。陆炳迅速将准备好的仇鸾罪证交出,将其定罪问斩,此后皇帝似乎并不曾有降罪于他的意思。但陆炳心头的阴云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曾变淡过,那云层后雷霆之怒,随时都有可能轰然落下,将他炸得体无完肤。这几年,他一直想从漠北那边的事情里面脱身,但他与严世蕃瓜葛已深,又谈何容易。严世蕃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小弟知道仇鸾败落后,文明兄有些懊恼当年之事,只是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可吃。仇鸾当初收拢来的那些教徒,当日可是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藏在京城里的——光这一桩就够你万死莫赎了,更何况如今他们还在长城内外走商,每年从俺答那里,给咱们赚进数白花花的银子。你最好能护着他们永远不露馅,否则如今坐镇宣大的杨博和王忬都不是好惹的。”
仇鸾嘴唇微动,他颇想大吼一声:“当日要庇护白莲教的人是东厂,如今要留着他们赚钱的是你和黄锦,我是被你们逼的!”
然而这样的申辩如此软弱无力,不管在世人面前,还是在皇帝眼中,都不会有任何意义。严世蕃骤然提到这些人,似乎与前面的话题毫不相干,但威胁之意十分露骨。仇鸾咽下满口苦涩的唾液,低声道:“为兄自然知道,今秋俺答那边又有异动,为兄己经吩咐他们谨慎行事,不要被人拿了把柄。”
严世蕃换了一脸温和笑意道:“如此甚好,小弟不耽误文明兄了,文明兄请。”
仇鸾勉强行了礼,召来扈从往西苑而去。秋风渐起,风中隐约挟带着西北之地的铁血气息。苏福伏身在马上狂奔了大半夜,在天色微曙之际,宣府卫哨所简陋的城墙出现在他眼前,他稍稍松了口气。那年张居正激励他前往漠北草原刺探敌情后,他千方百计混入了其中一支走私商队中,来往贩运了几次,终于混入白莲教。戌寅之乱后,朝廷大力清理边镇上的白莲教组织,然而换了好几拨大员过来,也整治不了卫所的混乱腐败,白莲教的根基便难拔去。查禁严厉时稍收敛几分,过些时日便又如雨后春笋般冒头出来。苏福身手不凡,为人又十分谨慎,给自己捏造了一个逃犯身份。数年下来,白莲教对他再无疑问,甚至还给他行了入教礼,算是混入了外围。他很快发现走私货物销卖的商户东主依然是邵芳,他谨慎小心地收集邵芳的罪证,为了行动方便,还与宣府卫前哨的明军搭上了些关系,时不时提供一些俺答的动向给他们。他平素并不会亲自到哨所来,以免露出破绽,这一次却有些顾不得许多了。清晨的原野一望无际,苏福飞驰而来再醒目不过,戍守城头的卫兵早有发觉。控弦上箭,整整齐齐瞄准了他。苏福对明军的射程了若指掌,若是平时,他必定在射距外勒马停下,高声通报求见。这时他却从马上一跃而起,飞扑而来。他腾越如飞隼,城头一片怒喝,箭矢攒射,苏福却又骤地沉落到城根死角处。城头弓手们一轮齐射落空,再想上箭时,已失去了他的影踪。将士们正慌乱时,苏福却又从城堞上现身,手中高举刘守有给他的一块信符,喝道:“紧急军情,求见刘千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