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岂能不知他所想,冷笑道:“虽说周海有极大嫌疑,但你们查对过的,我也信不过。罢了,速将他们账目搬来,交给冯保再核对一遍!”
黄锦当即让人搬了冯保铺盖过来,让他逐一查对各处宫监里查抄来的文档,值房外面分派了人看守,竟是将他软禁了起来。放言他若是查不出来,便不让他出去。黄锦自己带了心腹,去东厂连夜提审周海。翻查了一个通宵,冯保虽然身体还勉强支撑得住,但心头焦虑急躁却让他几欲发狂。父亲在狱中的身影,在这一夜中,一次又一次从他眼前掠过……他近年来其实已经不太经常去回忆那段日子,但他深深地记得父亲身上每一处创伤,那都是东厂的“讯问”留下的。此时此刻,周海必定就在经历着那一切,他便是能抗得住酷刑不肯招供,却又有什么用处?黄锦自有无数手段给他定罪。冯仙踪林最想查的是李彬拿出来的那份账薄是否有涂改痕迹,但黄锦早将内官监相关的证据收走,只让他去查对其他宫监的文档。这里面自然难免有些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情弊,但领队的太监们报了并无异常,他这里查出来钱财物不符,出入记录不对的,领队的太监们自然要背上罪名,将来岂不是要把冯保恨死!如此一来,这司礼监才真正将变成冯保的刀山火海。黄锦将冯保讨来司礼监,可不止是想要压制他,更是要降伏了他。凌晨时分,烛花渐熄,一丝清烟袅袅,眼前一暗,他揉了揉眼,看着窗外隐约泛出些曙光的天空,不其然想起那年他初到内书堂的升班考试。马广指责他贿赂张居正,张居正并不曾在此事上分辩,却让他在众人面前展现了无可辩驳的实力,保全了自己名誉。就算孙季拿出来的果然是伪造的账薄,只要黄锦愿意采信,在案件卷宗里看来也无懈可击。如今需要的不是在账目上纠缠,而是如张居正那般釜底抽薪之策。冯保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又反回去仔细翻看了御药房给胡宫人看诊的记录,发现胡宫人请太医看脉的次数虽然正常,却几乎都一名姓程的太医。先前看来也不足为奇,宫里精于妇产科的太医并不多,让最精于此科的太医来看是理所当然。但冯保突然想起来,自己回京之后,也就是六月初之后,两王宫中,方传出有孕的喜讯,而程太医为胡宫人请脉的记录,最早却是在五月十五,此后又频繁有两三次,记录都是为胡宫人调养身子。如果是景王妃急于调养身子受孕,常招太医调养,倒也不足为奇。可王妃并没有这样的请脉记录,一个宫人再得宠,也不能盖过王妃去吧?所幸黄锦从景王宫里查抄到的文档十分齐全,冯保急翻了一通,找到了景王起居的记档。虽然亲王不像皇帝那样有专人记录嫔妃侍寝的日期,但实际上他们身边的大伴也会记一份下来,这可是关系皇家血脉的大事,容不得有半点猫腻。冯保迅速查到,胡宫人是景王成婚之日就分派到他畅春阁的,一直以来并无侍寝,直到……程太医开始给她看诊之后,景王才频繁召幸她。许多事情,一件件一桩桩,在冯保脑子里串起来,他隐约觉得自己抓到了那个无懈可击的脉络。只是他现在他被困在这里,无法出入,还有一两个关键点却无从串起。他不由往外多看了两眼,心想:“先前教人捎信给师兄,不知他如今是何盘算?”
他掀了那碗茶到马广脸上,趁乱唤了个那个叫张鲸的小杂役,许了他五两银子,让他去御药房给马广找太医的时候,将自己的事告诉给郭院使。因为寿安的缘故,郭院使与翊坤宫中众人向来交好,但冯保也没有十成把握他会趟这淌混水,手里捏着把汗。外间的事他无从掌握,只能理头将眼下的事做好。他将那些紧要的记录一一抄录下来,又将原档页码做了记号,以防有人偷换。他这会有重大发现,精神抖擞,奋笔疾书。那些看守他的太监们熬了一宵,却是支撑不住了,个个东倒西歪,晕晕欲睡。待到天光大亮,忽然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们。有人拍响了司礼监的门,清亮的声音道:“司礼监这会谁管事?出来个说话的!”
冯保听到宁安说话,一时激动得眼眶发热,心想自己糊涂了,陈洪若要把他救出来,可不就是得请出宁安这尊大神吗!他赶紧将自己整理好的抄件放在怀里,从窗口往外望去,只见宁安带着刘金水等人,一脸肃然地站在司礼监门口。留守的李彬上前请安,满面苦相。宁安出嫁前受司礼监管束颇多,成亲之后,行动却自由起来。不管是回宫看沈贵妃,还是去西苑见皇帝,都可以自己写个折子直递御前。皇帝忌讳见儿子们,然而天伦之情总难以尽弃,便对女儿格外优容些,只要修道大业中有空隙,都会尽量接见宁安。皇帝对宁安的宠爱,近侍中也是无人不知。宁安一向是个会借势之人,如今摆出身份来,黄锦若在司礼监,倒还能抗衡,黄锦不在,自然就一败涂地,让她轻轻松松地以了解案件为名义,把冯保讨了出来。宁安带着冯保到翊坤宫,沈贵妃显然是知道他们来此为何,见过礼便让他们去偏殿。冯保毫不意外地在偏殿看到了陈洪,杨金水,还有一个略意外的,却是小白。冯保一见小白便道:“黄锦已经把你师傅抓去了?”
小白怒气腾腾地道:“他还不敢,但却派了东厂的人看住了内官监,我师傅出不来。”
冯保心道果然如此,如果李芳尚能自由活动,这会在这偏殿里的,便应该是李芳了。杨金水和陈洪对宁安深施一礼道:“承公主援手,一门感恩不尽。”
宁安一挥手道:“废话不多说了,冯保服待我这么多年,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还有……这件事如今可牵涉到裕王?”
冯保道:“眼下尚无,但以奴婢的看法,这怕是黄掌印兴起此案的最终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