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微窘,没想到张居正不但认真考虑过这件事,还马上就想到了漏洞。凌云翼哈哈道:“我是说呢,叔大可不是拘泥手段之人。”
张居正叹了口气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这辈子,大概与纯正君子无缘了。”
众人都知道他说的纯正君子是何人,不无感慨。殷正茂不以为然道:“若是君子之世,当然可行君子之道,可眼下是什么世道?叔大不过是销个假而已,都不能用正常手续办下来,更不用说其他稍繁难些的事了,若不用些手段,岂不是一事无成?”
张居正叹息道:“我一个人能不能重回翰林院是小事,但这桩小事却见得如今吏部委实混乱不堪,想来官员们考绩也都虚应故事罢了,升迁要么是投上司所好,要么就是熬资历循序而升。这几年我在外面游历,常见许多情弊案件各路官府彼此推诿搪塞,动辄十年八年没个结论,也常常觉得奇怪。你们在六部里面,却应该是见怪不怪了吧。”
他这话说来,除了李春芳和殷士瞻以外,其余人也微觉惭愧。李春芳常年在西苑随驾,殷士瞻一直在文华阁为皇子讲学,没办过部务,其余几个,便是王世贞这样家世好而仕途最顺遂的,也知道自己遇到可能惹上麻烦的棘手事务,有多少能搁置不理的法门。而大多事情拖着不办,或糊涂了事,并不会给自己升迁带来麻烦。但凡诚心想做一件事,麻烦便会层出不穷。殷正茂和凌云翼这种家世寻常的,更要小心谨慎。殷正茂虽然有弹劾沈应龙这样的耀眼成绩,他却心知肚明自己花在查案上的功夫有多少,而花在厘清背后关系上的功夫有多少。如果不是当时赵文华代天子南巡,徐阶急于增加自己在南直隶的影响力全力而支持他,这桩案子办不办得成,还真是不好说。殷正茂一口闷下一杯酒,不无苦涩地道:“叔大不在京中这几年,我烦乱之际想起你来,倒觉得你走的时候说很对,如今这世道官场,能做一点实事太难了。有时候千辛万苦做完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
张居正叹道:“你们必定想着,当时是我矫情,非要辞官远走,如今又千辛万苦地想回来,却给大家惹得这许多麻烦。”
王世贞白了殷正茂一眼道:“叔大当日不走,也不会去部里,翰林院里能有什么烦事?”
听了他这一句,李春芳和殷士儋相对无语,苦笑了几声。众人想起上次聚会时李春芳的牢骚,便又一时默然。凌云翼打圆场道:“叔大必定就是不忍心看众生皆苦,自己一个人逍遥自在,于是回来与大家伙同趟浑水来的。”
众人失笑道:“有理有理,来,大家共敬叔大一杯!谢叔大这番厚意!”
众人闹轰轰地着实喝了好几杯,又七嘴八舌地给张居正出了不少主意,但说来说去,都绕不过严嵩父子。张居正感慨道:“无妨了,如果当真回不了翰林院,最多去六部罢了。哪里的浑水不是一样趟呢?我即想好了回来,便不至于被这么一点难处吓到。”
王世贞已有了七八份醉意,拍案叫好,端了酒杯过来敬他:“说得好,我知道叔大这次回来是决、决心要做,做大事的!咱们这一般同年,齐心、协力,总归能,能……”他说着说着趴到桌上,醉倒不起。张居正自己干了那杯酒,起身对众人道:“说起来有些不自量力,但我这番决意回京来,确实不是为了人生几年的权势荣华的风光。杨仲芳本来也有大好前途,他情愿玉碎而死,我们却要百折不挠地与天斗与地斗,总归要做一番事业出来。”
众人轰然应诺,一并饮尽。此时张居正前途未卜,曾经属于他的那些风光无限的头衔已然褪色不少,不要说仕途得意的李春芳,在座的每个人品级都比他高。但众人此时却并无一人觉得张居正在胡说大话,他们都觉得,张居正若是决心想回到朝堂中并做出一番惊人之事来,世间无人能阻止他。席散后张居正上车回崇文门,快到家时,游七扶了张居正出来,他忽然心有所感,转头一看,只见巷子对面,冯保亲手执灯而立,身形似是清减了许多。深秋时节,夜风袭人,他手中灯焰飘忽不定,满地枯叶乱卷,他的出现便如幽魂幻影一般。张居正一时恍惚,用力眨了眨眼,疑心这是自己醉眼看错,但冯保分明踩得枯叶咯吱作响,一步步走上前来,灯光笼罩了张居正,带来一丝暖意。“白圭,深夜叨扰了,可愿过我宅中来一叙?”
“甚好,还真是巧了。”
张居正勉力镇静下来,但牙关紧不自禁地发出颤栗声。冯保带着张居正在厢房坐下。这院子他不常来,也没有请婢仆厨子,桌上只有冯保亲手煮的一壶清茶,和两三件小点心。张居正没话找话闲扯:“你置办下这座院子做什么用?我看你一两个月也不来一回。”
冯保斟茶给他,指了指正堂道:“放我制琴的家什呢,那边有一具琴已经装配完了,我可以带回宫里慢慢儿打磨,你要不要过去帮我看看?”
张居正忙摇手道:“免了免了,我可不是你……”他随口要说出万松烟,却临时咽下,转了个弯儿道,“你这种有闲情的雅人。”
冯保叹口气道:“我倒是在司礼监当了几个月的闲人,只是这好日子怕也是到头了。”
张居正这会脑子终于清醒过来,瞬间想起来近期的事,忙问道:“你这阵子可受苦了吧?”
冯保面带倦意,道:“还好。”
他顿了顿又道,“反正都结束了。”
张居正能想象到他这几日在宫中的煎熬辗转,可惜他如今毫无权柄,对深宫中的事,真是半点也插不上手。这样一想,越发觉得不久之前酒席上那些豪言壮语是如此虚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