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同凑到灯下,翻看胡宗宪的这封信,胡宗宪写得情切辞恳,对严氏父子的恭维迹近肉麻,又从各个方面保证招安有百利而无一害。甚至在信的未尾还暗示了,待沿海倭患平息后,大可逐步将汪直等人问罪,并不伤及朝廷体面。看到这处,张居正方真正明白,为什么这封信是由徐俊转交,而不是徐爵和罗龙文两人带来。冯保咋舌道:“难怪徐阁老也会乐见此事了,看来严世蕃推诿的点,胡宗宪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张居正终于忍不住问道:“莫非你倒是想出来了?”
冯保见张居正也想不出,终于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意来,任由张居正催问,自顾自笑得神秘兮兮,十分令人手痒。张居正甚少见冯保在说正事的时候流出这等情态,忽然回忆起来他上一次用这种略带挪揄,又不乏酸意的表情跟自己说话是什么时候?模糊的记忆一闪即逝,一个沉寂已久的名字突然在脑子里闪亮,他骤然失声,张着嘴一时合不拢。冯保微笑道:“怎么,可算想起来了?”
张居正有些难以置信:“怎么会?就为了这桩事?”
冯保道:“若是为了其他的事,严世蕃怕是早就明白说了,正是因为这桩事,便是他这样无耻之辈,也觉得不好意思开口,所以才云罩雾绕地说了半日,可怜徐爵这小小年纪,哪里能听得懂。”
张居正频频摇头道:“芙清不过一个戏子,而且离开京师也有快十年了,他如今怕也有二十五六了……严世蕃怎么还能想着……”冯保道:“倒不一定是严世蕃还如何惦记着他,只是当初他两次三番问胡宗宪讨要,胡宗宪各种搪塞糊弄过去。他便觉得胡宗宪待他,终究有些不顺从。”
张居正思及胡宗宪的处境,不免觉得有几分悲凉。胡宗宪极早便结好严嵩父子,为自己谋得许多做事的方便处,自恃吃透了官场上的门道,必能左右逢源,成就大事。只是他大概没想到,如今官至督抚之位,在严世蕃看来,也不是他门前一条走狗,便是一块骨头,也容不得他不献上来。冯保悠悠道:“这会你有想好怎么游说严世蕃吗?”
张居正想了想道:“差不多想好了。”
张居正搁下胡宗宪的那封信,却另行铺纸研墨,刷刷地写就了一封,封入胡宗宪的信封之中,押上了他的私章。严世蕃私宅众多,要想寻到他并不容易,不过好在徐爵和罗龙文给他送礼的日子他总归是要见一见的。到了礼物进京之日,张居正便随徐爵一同前去。罗龙文对与他同行似是不安,却被徐爵叮嘱过,勉强忍受。严世蕃看张居正时眉头一耸,神情似怒却又不曾发作。张居正泰然自若上前揖道:“鄙人受胡梅林所托而来,有一封书信欲传与严侍郎。”
严世蕃冷哼道:“梅林若有信,何必要交付于你?”
张居正托着信上前道:“严侍郎何妨不看上一看?”
严世蕃却不接信,冷然注目徐爵道:“我不曾记得你们报说还有旁人要同来。”
罗龙文瞪着徐爵,心中懊恼。徐爵跪拜道:“胡督帅道,张先生必有妙计能解严侍郎之忧,故此小的冒昧带张先生前来。”
严世蕃哈哈大笑:“解我之忧?我有什么忧?”
张居正朗声道:“若是无忧,严侍郎何以不敢许胡梅林之奏呢?”
严世蕃笑声戛然而止,怒视张居正。他当然有很多话可以回,譬如“此事归皇上圣裁,怎是我能许的”,不过这样的话一说出来,不免就弱了三四分声势。张居正又道:“严侍郎不妨看一眼胡梅林的这封信,若是依然不愿与鄙人一谈,鄙人这便告退。”
严世蕃沉吟片刻,终于还是让随从将信接了过来。他拆开一看,内面对汪直的事倒写得不多,着重写着开海禁以后,于国于民如何有利,而海禁一事,自郑和之后,倍受朝臣攻讦,从此例为禁制。内面痛斥道,大臣们言必道祖制,而太祖皇帝,成祖皇帝之时,何尝有海禁之制?自宣宗以后,焚船绝洋,分明是逆祖制为为,如今却被当作祖制供奉起来,实不可忍。他举了赵贞吉等人为例,认为他们墨守成规,固步自封,名为清正,实为天下之害。严世蕃挑了挑眉头,忽然捉摸到一些东西。胡宗宪这封信的主要意思,倒不在于招安倭寇本身,而是要平倭寇之后,进一步图谋开海禁。严世蕃知道,他这个意图一但暴露,朝廷中反对的声浪要比现在高出十倍,只怕倾刻间,司礼监就要被御史们的弹章堆满。他隐隐兴奋起来,严世蕃知道这一次徐阶的态度略暖昧,应该是出于乡梓之地的考虑,所以徐阶门下的那些言官们并没有全力攻击此事,招安一事的障碍,确实在于伤到了皇帝的自尊心。但若是胡宗宪要开海禁,朝中还有谁会护着他?他又往下看去,后面又说到汪直等人诚心投靠朝廷,能成就一支护航平海的劲旅,却怕被朝中清流攻讦,还盼着严世蕃能看护一二,不教海内外有识之士寒心。严世蕃又看了眼张居正,突然有点明白这封信其实出自他的手笔。严世蕃当然知道张居正给胡宗宪当过很久的幕僚,并不以为奇,只是他也没想到胡宗宪压根儿不知道张居正整个重写了这封信。严世蕃心想张居正写了这些,实在有趣极了,道:“开海禁影响太大,这件事我可没法答应,再说了,你老师若是知道有这么一桩,还不得把胡梅林骂死?我要敢出一言支持,怕是也要被骂成祸国罪人,该诛连九族呢。”
张居正正色道:“鄙人一向觉得,外藩之事,断绝其害不如尽收其利,从前庶吉士时,便写文支持互市。鄙人素来不齿仇鸾其人,却不因人而废言。招降汪直一事,前前后后,鄙人在其间出力策划不少,如今事态已到了有进无退之时,岂能因师门之见而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