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宫里坐立不安，终于迎到陶国师到来，欣喜不胜，陶国师入紫极殿欲拜，快步从宝座上下来，一把挽住他，连声感慨道：“仙师一去多年，叫朕等的好苦，这次你回来，万万不许你再走了。”

陶国师洒然道：“人事聚散，，亿万年前已有定数，皇上何必强求。”

殿中皇帝的近臣皆随侍在侧，一时围上陶国师七嘴八舌，纷纷表示仰慕之意。皇帝不耐烦他们吵闹，喝令道：“陶国师车马劳顿，先随朕去丹房休息，你们且退下。”

众人不甘不愿地退了出去。皇帝与陶国师独处于丹房之中，只让黄锦在门口侍候，黄锦虽然不敢站得太近，但两只耳朵几乎要竖起来去听他二人说话，却只有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传来，难以拼凑。皇帝突然提高声音道：“怎会如此！”

黄锦一惊望去，见陶国师郑重地大礼参拜，皇帝似是失魂落魄。皇帝颓然道：“以吾师心性之坚，智慧之深，竟也逃不过生死之关吗？”

陶国师肃然答道：“生死大限，岂有这么容易破去！历来得道的前辈，无不是历经数劫，方能超脱肉身滞碍，贫道自三百年前入道门，如今不过五世而已，只略约窥到仙路的门径，何时能走过那一关，还要看将来的命数，或者七世，或者九世，方有机缘。如今贫道将脱去这一世的肉身，再入尘劫，便如金蝉脱壳一般，正是极大的喜事，道友该为贫道欢喜才是。”

皇帝沮丧道：“吾师若历劫五世还不能解脱生死，朕岂不更是渺茫？”

陶国师道：“以吾推算，道友应也经历过三世之劫。”

皇帝好奇道：“为何朕竟一点也不记得？”

陶国师道：“道友于仙家天然亲近，贫道便知道友前世必是得道之人，世间之劫数甚多，投生帝王亦是劫数之一，道友历了天子之劫后，仙缘当有一大提升，兴许下一世相见时，吾己为道友之徒也未可知。”

皇帝听陶国师这般说了一会，方略为释然道：“吾师即这般说，想来朕这一世的大限亦不远矣。”

陶国师不语，似是默认。皇帝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近年来急求陶国师，多与此有关，陶国师不愿逗留在京城，亦知让皇帝的长生梦碎，皇帝总归不惬意，多半要拿自己出气，所以避居于外。直到自知大限不远，方来向皇帝辞行。皇帝怅然道：“当时吾师说朕的亲缘薄，朕不信，后来信了，原以为朕与吾师的师徒缘总归是厚的，没料到吾师竟也不能与朕相伴始终。”

陶国师悠然道：“皇上与父母缘薄，早年便入继大宗，与父母断却名份，然而皇上不甘于此，千方百计，将青年时光耗费在与群臣争执上，终于能认回亲身父母。看起来是一时获胜，却更伤亲缘。大婚十年后宫无所出。”

皇帝虽然听陶国师说过他亲缘薄，但这番理论还是头一回听说，不由愣愣道：“竟是如此？朕，朕竟是做错了！”

陶国师又道：“不然，皇上之所以为皇上，正是因为皇上这一腔‘不服’之气，这一世历的也是这样一番劫数。贫道有幸谒见皇上之际，便知皇上或许命中无嗣，贫道以仙家房中术相助皇上，皇上逆天改命，终于能有一子嗣为皇上送终延裔。”

皇帝惊道：“一人？”

陶国师镇定颔首：“此系夺天之功，自然会遭天嫉，故而贫道这一世不得破劫，皇上这一世亦将再入轮回。”

皇帝战栗了片刻又道：“原是朕拖累了吾师。”

陶国师笑道：“一饮一啄岂非前定，哪有拖累一说？”

陶国师等皇帝稍平静后，解下自己头上的玉冠，双手奉上道：“臣一门历年受皇恩无数，臣受之，是为令皇上心安，如今臣前来与皇上辞行，这许多身外之物，一并都还给皇上了。”

他突然换了俗世的称谓，拿出一张清单来，皇帝历年赏赐的珍物银两，大半都在其中。他道：“臣留在宫中的弟子，学业未精，不可继续沉耽于俗事中，这次臣也是前来亲自将他们带回山中去。”

陶国师留在宫里供奉的弟子，这些年来所受荣宠虽不及陶国师十分之一，也是世间无数官儿们可望不可及了，如果不是陶国师亲自前来，想要他们放弃这一切回山去，他们只怕会百般赖着，未必肯走。皇帝一时手足无措，怒道：“吾师这是何意？”

陶国师心知自己一门几十年的好时光，都系在皇帝身上，皇帝一死，新君即位，必然要清算他们这些耗费无数民脂民膏和皇帝晚年数十载时光而一无所得的修炼之术。更何况他如果死在皇帝前头，皇帝虽然有些痴迷，却非蠢笨之人，自然会想到陶国师编织的那些长生寻道之言是何等荒谵，这一场清算左右是躲不过，从前被捧得越高，将来便能摔得越惨。陶国师冥思了数日，终于决心来这一场釜底抽薪。他虽然封还历年所受御赐的珍物和封号，但道观受赏最多的是那些观田，有这些田产在，总以保证他这一门继续荣耀风光好些年。陶国师当然不会将实话这样说出来，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说得舌灿莲花，皇帝听得悲喜交加泪落如雨，终于接受了他这样的告别，哽咽道：“吾师这回好歹也在京中稍留数日，以慰朕心。”

陶国师深施一礼道：“这个自然，贫道也舍不得与道友相别，不过你我缘份极深，想来数年之后，自然有重逢之世，也不必过于伤怀。”

陶国师劝了许久，等皇帝收泪，方唤了黄锦传内侍宫女过来伺候他们净面更衣，外面传宴。皇帝奉请陶国师到了酒宴之上，要将首座让与陶国师，陶国师再三坚辞不肯，最终与皇帝相对平坐，坐定后他环顾席间道：“怎不见陆炳？”

皇帝一愣，想起来陆炳也是陶国师的记名弟子，犹豫了一下道：“他近来身子总不好，便让他在家中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