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陈洪,然则陈洪当时在屏风外面,皇帝身边服侍,肯定不能和寿妃私传消息。他寻思了一会,不得其人,暂且放在一放,不无遗憾地道:“虽说严分宜今日接连说错话,皇上甚是不喜,但皇上分明还是给他父子还留有情面。”
徐璠道:“严世蕃不敢接修缮万寿宫的差事,不如父亲接了下来,到时若能完工,岂不在皇上面前大大长脸?”
徐阶叹道:“哪有这般容易!你没见奉天殿前年被雷劈了,现在还没修好呢,皇上还用这个借口免了正旦朝贺。但凡能挤出点钱来,也不能放着奉天殿不修吧,委实是拿不出这笔钱来,朝廷的脸面都顾不得了。为父方才去万寿宫看过,连正殿大梁都塌了,宫室损毁严重,说是修缮,照为父看来,与重建不差着什么。当初修这一处宫殿,花了足足十五万两银子,费了一年时光,如今国库里哪里还有这笔钱拿出来!”
他顿了一顿又道,“但凡能挤出钱来,严分宜必定己经满口答应下来修缮了。这种事上,他索来比为父下得狠手,才能更得皇上欢心,这一回,可是连他都不敢说这话了!”
徐璠又问道:“那皇上的内库……”徐阶寻思了一会,又摇头叹气道:“逼皇上要内币出来使,便是修好了,也得不到半点好处。”
父子两人正在嗟叹时,忽然下人来报张居正求见。张居正进来将徐杲的计划一说,两人都不由鼻息粗重。徐阶再三跟张居正确认,张居正将当年修缮裕王府前后之事与他们详述了一番。徐璠大喜道:“即然新法已有成例而严世蕃不用,这便是天上掉下来的功劳给父亲,岂有推拒之理!”
徐阶本是老成持重的性情,虽然听张居正讲解时十分激动,这会稍冷静下,却又有点患得患失。张居正恳言道:“裕王的伴读太监冯保昨日陪侍在尚寿妃身边,在屏风后听到今日会议经过,严家父子大失圣心,不过仗着一向奉皇命做事勤谨用心,皇上没深究罢了。这时候若是老师能果断出手,向皇上显得自己远比严分宜更得用,皇上自然便会将倚仗严家父子的心淡了。我们经营日久,方得这一刻机会,不容有误啊!”
徐阶一愣道:“冯保昨晚在尚寿妃身边?”
张居正点头。徐阶和徐璠对视一眼,顿时恍然。徐阶以中庸之道立身,但是可谓成也中庸、败也中庸。他领会上意时的机敏丝毫不亚于严嵩,却总是行动和言语上不及他那般厚颜无耻,每每稍一犹豫,表现的机会就被他抢去,日积月累下来,在皇帝眼中自然远不如严嵩能干。他回想自己这十多年内阁生涯,多少次错失良机,又想着冯保能推出尚寿妃来说出那一句话,自然深谙皇帝心意,拍案道:“叔大即然见识过那匠人的能耐,老夫便信他这一回!”
次日嘉靖皇帝便收到徐阶的奏章,议重修万寿宫,他给出的预算极低,皇帝看了都有些不敢相信,特地召了徐阶来问。徐阶昨日己经将徐杲请到自己府上,放下身段着实请教了一番,这时在皇帝面前说起来时,显得成竹在胸从容不迫。皇帝素知徐阶是最求稳不过的一个人,他即敢打这样的包票,便信了八分,旋而同意按徐阶的方案来办。徐阶面请让徐璠主持修缮事务,皇帝也当面许了。严嵩父子按照工部主事的规划,苦思了一日,筹划着从胡宗宪那里挪来一批军饷,又从大理强征一些矿税,才将万寿宫的修缮经费筹备出来,但预期也要一年后才能修好。等严世蕃拿着辛辛苦苦写好的奏章送去玉熙殿时,得知已被徐阶截去了差事,严世蕃气得暴跳如雷。他转身找到朱希忠,让他随意找个理由将徐杲扣押入狱,不能被徐阶父子赚了便宜去。朱希忠嘴上答应的好好的,过了半日给他传了封信,说徐杲如今被徐阶待若上宾,一直住在徐家,锦衣卫找不着机会下手。严世蕃怒气冲冲,找到严嵩发了一顿脾气,严嵩这时也觉悟到徐阶先前虽然对自己各种服软讨好,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捅自己一刀子。他此前未必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但一直以为自己不会给徐阶这个机会,没想到,终究还是低看了他。严嵩一直以来隐约担忧的那团乌云,终于在这一刻愈来愈浓,遮天蔽地而来。自他入内阁柄政,最失落的时候,是皇帝招夏言回来当首辅的那几年。严嵩一直觉得夏言不过仗着一幅皮囊生得好些,写文章慷慨激昂些,好作惊人之论罢了。其实真到处置政事时的筹算,又或者对皇帝心意的体察入微,他是远远不及自己的。那时他暗暗在心里憋着劲,一心一意要扳倒夏言,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首辅之位。那时候他在又被朝野间名声不好,倍受攻讦,皇帝又有意召回夏言来压制他,但他从来没有灰心过,也从不曾怀疑自己不能重登首辅之位。然而现在,面对他从来不曾真正当过对手的徐阶,他开始感到了一阵力不从心。严嵩枯坐一会,对严世蕃道:“从今儿起,与景王的关系,给我断个干净!”
严世蕃愕然道:“景王可……”严嵩喝道:“景王绝无可能荣登大宝!过去我对你做这些事睁只眼闭只眼,不过是因为皇上也不喜欢看到臣子们都去裕王门下奔走罢了。今日你可见着皇上的反应了,你还敢做这些招忌讳的事吗?”
严世蕃被这一连串的话砸得晕头转向,他没想过严嵩一早就断定景王不可能嗣位,他颇有不服,喃喃道:“可是,可是皇上若是早早就定下裕王,为何不立他为太子?对他又如此冷淡,再说……再说,别人不知内呢,黄掌印还能不知吗?”
严嵩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睨着他只是不说话。严世蕃片刻之后觉悟过来,失声道:“父亲的意思是……是……黄锦他竟然……”严嵩一字一句道:“与内臣关系密切自有许多好处,但你得知道,他们毕竟是内臣,主上猜忌大臣,才需倚重家奴以为抗衡。”
严世蕃垂下头,这几年他常常觉得父亲年老糊涂了,并不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自己肆无忌惮做事,好不快活,这一刻危机来临,他才骤然发现,对这朝堂和人心,父亲还是要看得比自己深刻。此时张居正与冯保在裕王府玲珑阁上闲话,远远看去,他们似只是偶然相遇,在这里赏着秋冬寂寥的湖景。冯保道:“我离宫之时已经暗示过尚寿妃和蓝道行,今日是陶国师七七之日,我想他们会抓住时机,使出杀招。”
张居正道:“尚寿妃力阻皇上入居南宫的那番话,是你教她的?”
冯保点头。张居正道:“皇上难免多心地想上一想,裕王有子,最失落的自然是景王,而景王又与严世蕃交好,如果谁有逼宫的动机,那便只有景王了。”
冯保悄声道:“我想严分宜这会应该已经想到了这一层,大概会喝令严世蕃与景王断绝关系,以避嫌疑。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让御史们再上一道奏章,请景王出京就藩,我想皇上不会再驳。裕王十年来的未明之身,终究有了正名之日。”
张居正微笑着一拱手道:“恭喜冯大伴了。”
冯保“噗”的一笑,回礼道:“彼此彼此,张帝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