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在架子找出来一本古琴谱,这是张居正送他的,他此前忙碌着一时还没仔细看过,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推敲一番,或许能增补在《梧冈琴谱》里面。但他看了小半个时辰,刚刚有一首《鹤猿双清》的变调与他所习不同,他手指在桌上琴弦虚按,心中思绪优劣之处,恨不得这会便告病回住处演练一番。忽有个小监过来:“掌印公公请冯秉笔过去。”
冯保被打断思路,很想随便找个由头推掉,但到底还是整顿了一下心情,淡定地起身前往掌印值房。孟冲在案几后落座,胖大的身躯像个弥勒佛似的,脸上一派和熙,桌上和两侧摊着数十本奏章,屋里坐了两名掌司,却与他相反,各个神色焦虑。冯保到来,掌司们松了口气,齐齐将目光投向他。冯保进前行礼,孟冲嘻嘻笑着请他落座,道:“兄弟初掌司礼监,有些事情不曾分明,还请冯兄弟多赐教。”
冯保嘴角微微一抿道:“孟掌印不必客气,有用得着冯保的地方,冯保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孟冲先从案上拿起一份奏折,皱眉看了一会道:“皇上要求从太仓库调一万两银子制衣袍,高先生上奏说不可?咱寻思着,天底下的银子都是皇上的,皇上若要使用,底下人谁敢说‘不’啊?这奏章该怎么批回去才能彰显皇上天下之主的威风呢?”
冯保心想这要是别人的奏章,孟冲肯定随便让掌司们写几个字驳回去了,但他不敢得罪高拱,所以有些不知所措。国朝初时,并无内库和太仓库的区别,皇帝的钱就是国家的钱,国家的钱就是皇帝的钱,皇帝确实可以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但那会太祖皇帝成祖皇帝们在花钱这件事上也比较有数,还是尽可能会把钱花到国家急需的地方。正统之后,情况就日益复杂了,宫中取用无度,户部频频告急,后来便在内库之外,另设太仓库归户部掌理。名义上来说,皇帝是不能支取太仓库的,但内库没钱的时候,皇帝频频来借,若是内阁强硬的,就顶了回去,不够强硬的,也只能讨价还价一番之后“借”出去。虽然说是“借”,但基本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皇帝开了口,户部但凡还有余粮,总不能一毛不拔,然而库银便是再充裕,也不能给得太痛快,给得太痛快了皇帝再继续讨要就尴尬了,所以无论如何也是要哭穷的。内阁若是不封驳,就会显得过于软弱,也会招来言官的攻讦。皇帝调银,高拱驳回是预料之中,若是李芳还在,多半会和冯保商量一下重新定个数额,然后两头各去说和。这其间最重要的是能拿捏那个皇帝和内阁都能接受的数目,这就要靠司礼监对今年各地灾情,赋税的缴纳情况,开销,有个差不离的判断了。若只是写几句堂皇正大的批语驳回高拱这奏章,孟冲自己再粗陋,底下的掌司们也能写得出来。但要判断这个数目,却超出了他们的能力,所以这时只能眼巴巴地盯着冯保。冯保皱眉道:“西北边刚刚打过仗,又要在广西用兵,太仓银所剩无几,今年南直隶和浙江的秋粮半数解去了广西,户部大概确实拔不出银子来了。”
孟洪问道:“大概?莫非户部就没个明确的数目账薄?”
这话一问,屋里的人脸色都有些难看,冯保微笑道:“户部自然有账薄,只是国家历年来欠饷欠俸太多,不拘哪一日,户部拿出来的,都是入不敷出的账薄。”
冯保在心里补了一句,“哪些钱是眼下一定要拨出来,哪些钱是可以继续赖着的,眼下真正能暂时腾挪出来的闲钱是多少,大概户部也没人真正有数。”
孟洪脸色有点难看了:“莫非就没人算得清这笔账不成?”
冯保微笑道:“算么,或许是算得清的,只是……召集百来个账房先生算三年,其间太仓银不作任何支收,大概能算得清吧。”
孟洪一掌拍在案上,怒道:“兄弟我初来司礼监,不晓得官儿们那些弯弯绕,我这时便带了人上户部去,教他们开了仓房给我瞧,但有银钱俱都拿来与皇上用便是了!”
冯保击节称赞,真的很想看看那场面,值房里的掌司们先坐不住了,一拥而上地将孟冲安抚了一番。其中几个又过来跟冯保打躬作揖,请他不要再火上添油。好一会后,孟冲终于悻悻然收回了这闹剧似的打算,又着落在冯保身上问:“不知冯兄弟有没有旁的主意,我来司礼监,头一桩差事总要办得让皇上满意才成。”
冯保沉吟片刻道:“先帝曾派内官去诸河漕道路紧要处征税以丰内库,倒是可以效仿一二。”
孟冲一拍大腿道:“有道理,我是说呢,先帝在的时候,怎么宫里就没有这么抠唆呢!回头派几个小子去那江浙苏杭驻派几日,抽些税钱来,就地置办织袍回京,当真十分便利。”
冯保拱手:“在下也曾去杭州办织造差事,孟掌印的法子甚好。”
孟冲哈哈大笑。冯保心中冷笑,高拱复出不久,就呈递过保护商路畅通、减少强行征派的奏章,皇帝批示后撤回了大部分往各地征派的税使。如今不过一年多,又要再派出税使,尤其派往苏杭,高拱知道了,大概会觉得孟冲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专门来打他的脸。这可比照例在调银事上拉锯来回要严重得多了。高拱向来不怎么跟人讲情面,不会因为陈洪与他有什么密约,便能姑息陈洪荐上来的人。只要事情触怒了他,他必定会用最尖酸刻薄的姿态骂上门来。“此事已了,时辰也不早了,在下要去侍奉太子用膳了。”
冯保拱手,打算功成身退,回头再看热闹。孟冲亲切地上来要拉冯保的手,他手甚是粗砺肮脏,冯保看着便不喜,将手收到袖中。孟冲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现,扯着冯保的袖子笑容满面道:“不急不急,还早呢,这几本奏章都是有些为难的,来帮兄弟参详参详?”
从前李芳在的时候,收到内阁递交的奏章会粗略分一下,两个人分头去批,有拿不准的再一起商议,大部分时候两个人意见一致也就批掉了,极少数实在事关重大的,才会再拿去请示皇帝。当然请示了皇帝,他也没什么好意见,不过是让他上朝会,拿出来给大臣们再讨论下罢了。李芳和冯保两人都熟悉政务典章,很少会出现严重的政务积压,冯保都是早上来办完司礼监的差事,午膳时便去东宫服侍太子,若无紧要的事,下午便不过来了。但孟冲对这些奏章上提的事全都十分生疏,虽然要冯保帮他,却又十分不信任冯保,总是问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外行话出来。虽然只有十几份奏章,批起来却是奇慢无比。冯保心中烦躁,觉得早上自己的想法还太乐观了。当初他在司礼监虽然是坐冷板凳,却可以喝茶看书练字,还能借口监修王府出宫玩耍,连马广都羡慕得紧。现在他虽然权势没了,可是要做的事却不曾少了,反而比往日烦难许多。他不由开始疑心这是孟冲故意把自己扣在司礼监,好另行派人去接近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