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询问起来,她之前也在天险峰曾听金虎提及金虬情况不对之事,她是曾经参与过镇压金虬的事,金虬一旦完全入魔有多可怕,她心中最为清楚。一见金虬较之以往更为消瘦,黝黑的皮肤中魔气隐现,分明尚未痊愈,询问之际已开始劝慰,顿时她身后这些人眼睛瞪得更大了。“现在已经好多了,多谢唐姐姐挂念!”
唐婉并未注意到身后诸人诧异的目光,正要再说几句,金虬已经抽回了手,向她抱拳道。紧接着,冰冷的目光也只在她身上停留一下,便对向了场内的诸人,“诸位,金虬来迟了!还请勿怪!坐下说话!”
他向场中诸人拱了拱手,手一摆做出了列坐说话的姿势,或许是错觉,金虎明显听到那一刻他的声音灵动了许多,不再如之前般木讷。“不打紧!不打紧!狼神你能来就是再好不过的!”
“谢狼神!”
……大庭之中,无论是金大山等山林猎人,还是李应等山外来客,都笑着应答,随着他一并落座。那时所有人的眼中似乎都带着崇敬,如鸟雀之望松柏,这是有枝可栖的安稳。他已成长了,成为了所有人的依靠,如同夜幕中的星斗,在为他们照亮前路。看着面前这个彬彬有礼的少年,唐婉眼神却有些复杂,原本络绎不绝的关切话儿再也说不出来,一种冷淡的陌生浸透身心,一时再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今日,你们可是商量撤兵之事?”
金虬径直坐在了公孙商身边的位置上,见诸人都已经到齐,便开口问道。此话一开口,大厅之中人们脸上的喜色便都已凝滞,甚至有几人在恼怒地望着金虎,似乎是在怪他不该多嘴。自公孙商来之后,山下难民的疏导,应州大地上的重建都已经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假以时日,定然水到渠成。唯一的难处又回到了天险峰的去留之上,呆在这里,土匪盟势必不会善罢甘休,现在双方是死对头,倒也不怕对方来打,但问题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偌大的应州,一片狼藉,处处都要人操劳,他们这其中多数还都是新手,实在有些疲于奔命,应接不暇。稍微有点眼光的人便知此地不可久留,否则势必被拖垮。但金虬先前已经明确表示过,天险峰绝不放手!他的一帮子追随者自然死守不放,唐婉等人的意见自然是先撤,便形成了这么两大派。可以说,除去公孙商刚来的那几次铁血大会说了些正事,往后的三个月时间都是在无尽的争吵中度过的。唐婉李应主张要撤,金虎王林主张死守,往往是唾沫星子横飞大半天后,公孙商再出来当和事佬。早先的时候,两派的实力还算对等,唐婉等人靠的是功绩,金虎等人靠得是人脉,谁也说服不了谁,但如今天平已经开始倾斜了。唐婉等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比金虎等半路出家的土豹子强得太多,而且资历又比他们老,往往一开会就是一边倒,人家说他们听,根本插不上嘴,只是死撑着不松口。但长此以往,驻守天险峰的难度他们也亲身感受了,开始向这边倾斜,可以说今日这场便是要分出胜负的最终局。却不想在这关键时候,金虬又蹦出来了,平衡已不存在。当初他们双方吵得和斗鸡眼差不多,谁也没去找金虬。一方面是金虬行踪不定,太难找了。另一方面就是这家伙一参与就会破坏平衡,他们都知道金虬打算怎么干,心里却都知道那样不行。所以一直瞒着,就是等他们分出胜负,到时候木已成舟,就是金虬蹦出来也改变不了局面。但不想关键时候,金虬蹦了出来,一切都不太妙,当即便将账都记到了金虎头上,这定然是他玩不起,才采用了这种舞弊的法子,无耻!“对呀!你之前一直不在,我见你当初情况不好,这天险峰又着实难守,长久在此显得有些得不偿失,便和他们几人商量撤兵之事。今日你来了也正好听听!”
大厅之中一时显得极为安静,因为他们都知道金虬的决心,也知他的脾气,不知如何开口。最后的平静被唐婉打破了,她眼神平静地看着金虬,并不忌讳直视他的眼睛。天险峰是土匪盟的老巢,坚固异常形同天堑,当初她应金虬之邀来趟这浑水,可是拿整个唐门在冒险,先是孤身犯险与敌血战,而后又替金虬收拾烂摊子,将唐门多年的积累耗费一空,才让应州有了如今的局面。煌煌功绩早已偿还了她当初欠金虬的情,反倒是整个铁血欠着她的天大人情,所以这里只有她可以直面金虬,可以说这些话。常年奔走江湖,各门各派的忌讳秉性她都心中熟悉,知道无论如何土匪盟都绝不会放弃这一块龙兴之地。他们先前能够攻破天险峰真是侥幸,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更遑论要长久溜于天险峰,无疑是找死!先前金虬到来的前一刻,他们心中的惊悚仍在,若真由着金虬的性子胡来,那一幕随时都可能成真,所有人都会成为陪祭。“那你们打算如何进行?”
本以为接下来就该是金虬的雷霆之怒,怒斥他们这些人自作主张,毕竟这一走可就意味着当初随他出山的子弟的血白白流淌了,那弥漫山谷的血海汪洋最终也随着当初他们的呐喊一同逝去,这是如今的金虬绝对无法容忍的,他们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也做好了应答的准备。但不想声音落下时,却只是淡淡的几句,并无丝毫恼怒的意思,往脸上,脸色黝黑,除了眼中的黑色光芒更重了些,再无异样。“这几日我等仍旧遵照商兄的意思,一面追杀各处山林野兽,一面安置投奔难民,撤退之事只是在议,尚未进行!具体的打算还需诸事安置妥当之后再进行,怎么也要等后方安稳,将天险峰的财物彻底清扫干净,我们再走!贼不走空,到时分唐师姐一份,我们也能留下不少……”他的这个反应有些出人意料,唐婉一时竟然不知怎么接口,李应忙接过话头。也是为了缓和气氛,他将事情往后推了推,顺道讲了个小笑话。“那唐姐姐可是再过几日便要走?”
金虬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再度投向唐婉。“此间事已罢,为防土匪盟迁怒唐门,我必须立刻回去!”
李应咧了咧嘴,将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眼中满是悔色,早知道他就不开这口了,现在这家伙明显不正常,稍不注意就会触动他的神经。唐婉的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似乎还有些伤感,点头道。这一遭她受苦受累受尽委屈,她尚未找金虬,金虬倒来惹她,她可不会再受金虬的窝囊气。“好!这是十头神兽,是唐姐姐我们当初谈好的谢礼!请一并带回唐门,代阿虬向两位长老致歉!金虬食言了,不能亲送姐姐回转唐门,还请姐姐勿怪!”
金虬闻言点了点头,当即一挥手,只见他手上的逆天戒指上黑光大作,一连串的神兽尸体飞了出来,陈列在大厅四周,都散发着让人惊惧的莽荒气息,让周围人不由后退观看。“此外天险峰上一半器物归唐门所有,以补唐门诸杰浴血相助之情!也请姐姐不要推辞!”
那些尸体似虫似蛇,体型相较当初的吞天蟒小上许多,但每一个气息都在其之上,看得诸人眼睛发直。唐婉也有些懵了,心中的无限委屈那一刻也停滞了,正要说些推辞的话,却不想金虬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当即又抱拳向她许下了重诺。“什么?!”
本来还在好奇看神兽的诸人顿时都惊得瞪大了眼,叫出声来。这一战虽然唐门功劳不小,但主要还是盘龙山诸人出的力,山下的那每一寸土地上可都浸透着盘龙子弟的鲜血,十万子弟同出山,战后魂归者才有几人?先前的神兽本就是举世罕有之物,十头神兽价值之大李应公孙商等人内心都为之颤抖,更不必说金大山等人如何在心头滴血。但这是金虬早先和唐门谈好的条件,他们倒不好再说什么。但这天险峰唐门无论如何是不该再沾手了,毕竟这是他们用命换来了,而金虬如今要将大半的好处让与唐门,顿时心中个个不服。要知道金虬说的可是天险峰!这是土匪盟最为古老的巢穴,单是先前发现的奇珍异宝便已不可计数,有此山在手,战后的应州大地也会受益匪浅。“嗯?”
但还没等他们吵吵起来反对,就听到金虬低吟声,紧接着一道冰冷的目光扫来,被扫中的人都是有如临寒渊之觉,浑身发冷,强大的气息压得他们都无法,当即偃旗息鼓,个个息声不言。“阿虬,这神兽我得之本就有愧于心,你再送我如此好处当真是不妥,还是收回去吧!日后你要支撑一方,有的是用钱的地方……”这时候,唐婉才从先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连忙道。十头神兽外加天险峰一半的财富,老实说这回报无比诱人,丰厚得令她这位带领唐门走过低谷的门主内心颤抖,恨不得马上答应。因为一头神兽已可令唐门渡过低谷,十五头再加上这不弱于他们的超级势力的一半积蓄,足可令这个古老的宗门在她手里再度焕发出惊人的生机。但最终她也只是望了一眼,便拒绝了。金虬如今的处境比之她当初还不足,有的是用钱的地方,她便是再眼热也无法接受!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她可以冷目横对所有人,因为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她已不再天真,知晓在这个世界生存需要什么。但唯独在面对金虬的时候,她心里有一块地方总是硬不起来,在那里有些被她封藏起来的记忆和人,无比珍贵,不可遗忘。“害姐姐以身犯险,唐门高手血溅天险峰,本就是愚弟之过,小小礼物何成敬意?姐姐如不收下,让金虬日后如何取信于人?我盘龙子弟又有何颜面行走在天地之间?”
金虬的态度极为坚决,根本不容人质疑。顿时,唐婉也沉默了,金虬这招实在太狠了,将礼物与自己信誉放在了一处,她若再去推辞,反倒不美。“依李师兄方才所言,撤兵之事似已成定局?”
金虬这时候才接过李应的话头。“不错!此次能胜实为侥幸,此地绝不可久留!”
一听他先前的说辞,李应就感到分外棘手,见又问到了他,更是头疼。他深知金虬早已不同往昔,这时候倒也不敢继续和稀泥,只能正色回应,否则数月前的那一幕迟早重演,他是真的不愿在经历。“小弟却不这样认为!”
金虬等他说完,冰冷的声音便紧跟着响起,“天险峰乃是天下险要之地,得之足以成大事,土匪盟据此便可觊觎天下,三州十二郡均为其所有。我等虽无如此野心,但只要天险峰在手,盘龙便多了一层屏障!况且,昔日举兵之时,我曾言明恶寇不尽,死战不休!如今仅胜一仗,便要退兵,师兄不觉违誓吗?”
寒意在大厅之中蔓延,一股深沉而纯粹的怒火在无声无息扩张,扫过每个人的心头。“那你的意思呢?”
李应几人的脸色变了数番,最后齐齐看向了金虬。“据守天险峰,以逸待劳,杀光他们!”
说这话的时候,金虬几乎是在咬牙切齿,冰冷的声音满是杀意,眼睛中的黑色光芒蓦地增大了数番,一股无形的威压降临在每个人的身上,沉重而苍凉。那一刻,金大山、五钩猎人、金虎等一群盘龙子弟眼中都饱含热泪,望向那个邪性而冰冷的瘦弱身影,他们的眼中满满的都是崇敬之情。“阿虬,你虽武艺高强,但从未领兵,不知其中艰难!先前我与李莽带人训练,尚是在盘龙山中,诸人饮食已供应不济,天险峰之战多少人更是空腹而战,如今若要据守天险峰,土匪盟的反扑尚且不提,单单粮草供应这一项,我们就得困死此处。”
李应苦笑道,他们早就知道金虬打算怎么干,也曾尝试,终为洪流吞噬。稍微停顿一下,接着道:“天险峰四周荒芜,百十里内颗粒无有,昔日土匪盟以打家劫舍为业尚可支撑,我们若要据守此处,所留军马当不会少于万众,你能再让他们去打家劫舍不成?”
这一席话出口,所有人脸色都有些发白,他们都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所以,阿虬啊!并非我等不愿助你留此,而是时局不容啊!……”李应心中也有些感伤,身为一个立志成就宏图伟业的人,他自然很清楚天险峰的价值,此地不光是应州的门户,更可成进军泗水的跳板,只要有一线生机,他绝对不会放手,出此下策实在无奈。“这些借口在公孙大哥到来之前,或许还是麻烦!如今定有转机!”
但不想他苦心劝解根本无用,因为他遇上的就是一块顽石,根本不容人言。“可是……”李应一听就急了,正要争辩,却听到金虬冰冷的声音,“我意已决,据守此处,自今日起再度招兵重铸大军!恶寇不尽,死战不休!两位师兄如想回南宫学官向师傅复命,金虬自当厚礼相送!”
金虬冷漠的脸上泛满杀意,目扫众人冷冷说道,最后停在了李应李莽身上。“谨遵狼神令!”
听到金虬以命令口吻下命之后,金虎等一众盘龙子弟起身回应,那一刻,他们眼中又再度燃起了熊熊的烈焰,而那一种情绪也感染了门外的诸多甲士,欢呼声此起彼伏传下山去。而李应两人不由面显尴尬之色。“没想到这家伙太过倔强,一言不合,竟然开始赶人!”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不由满是苦笑。若说先前金虬那般对唐婉,他们或许迷糊,如今情景再现,心中顿时焕然大悟,知道这家伙是要一条道跑到黑为止,只怕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甚至不惜将劝阻者赶走。“不知两位师兄到底意下如何?”
等到诸人声音稍小,金虬又问道。“既然你决心如此,那我们便再帮你一次,师兄也想看看此事到底有多难!”
李应两人相视一眼,这次是由李莽开口。他们是受南宫易之命来此相助,如今大事未成,铁血尚在风雨飘摇之中,数以百万的民众方从恐慌中度过,值此危难之秋,他们无法选择离开,因为一旦离去,那些曾经被他们亲手挽救的生灵只会被屠戮。更何况,在他们的心中还有南宫学馆历代豪杰那种以天下事为己任的情怀,乱世之中的希望之光难逢其时,如今终于得见它于黑暗中亮起,他们自然愿参与其中,见证这世道的沧桑演变。“唐姐姐,你打算何时起程?小弟虽不能亲送姐姐回转唐门,但到时自也亲来送别,以全唐姐姐相助之情!”
他们答应的时候,金虬的嘴边浮起了一丝几不可见的笑容,便又看向了尚在沉默中的唐婉。“哼!倘若据守天险峰当真可行,铁血的势力只怕将远超各诸侯国,仅次大夏,便是比之土匪盟等一流的超级势力也不多让吧!打天下我出全力,如今坐天下却让我走,金虬,天下间可有你这般做事的?”
唐婉的眼神那一刻显得极为复杂,她的手仅仅抓着自己的衣襟,将其扯得满是皱褶,尚不自觉,最后在心里低沉地叹息了一声,眉头稍稍舒展,冷冷道。“如此说来,唐姐姐也愿意留下帮助小弟了?小弟不胜感激!”
金虬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前一刻他还摆好了架势赶人,下一刻连忙抱拳致谢,毫无转折。“少来!丑话我且说在前头,我若在此,唐门一切用度皆由你出!先前自唐门运来大小物资也需一一结清,不容拖欠!……”似乎也是意识到自己掉进了陷阱里,唐婉的脸色一下变得极为冰冷,当即唤过苏旷,取出账本,就要和金虬清算旧账。“一切都由唐姐姐做主,小弟绝无二话!只是此后,可就有劳姐姐费心了!”
那些东西听得所有人都心头发麻,便连一直在旁的公孙商都已然色变,金虬却显得毫不在意,他并未理会唐婉层出不穷的旧账,只是深深鞠了一躬,便终结了一切。“好心计!土匪盟只怕还不知道他们唤醒了一个怎样的枭雄……”看着面前这个少年,唐婉在心中低低自语,怅然不已。这一切她心中明镜一般,今日金虬若强留诸人,只怕大家只会不欢而散,但他以退为进,主动相送时,所有人却不得不就范。老实讲,在这样的乱世,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生存下去,成就霸业!因为他们已懂得驾御人心。但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金虬,唐婉却只感到无限的萧然,昔日那个毫无心机的傻小子已经一去不返,现世的残酷让他变成了这样,只是不知道这样的金虬是不是明月所喜欢的那个金虬,这样的金虬又还是当初他们所认识的那个金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