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点一刻,正是“坛宫”饭庄最忙碌的时候。 今天京城华侨旅行社的导游带来了一个五十三人大型港城旅行团。 于是本来是八成上座率的餐厅,瞬间人满为患。 而且由于港城顾客对中餐的喜好也不同欧美客人,吃的都是包桌便席。 厨房里更是超负荷运转,前所未有的热火朝天。 只见厨房的炉灶上,烈焰翻腾。 只听锅勺和各种不锈钢器皿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至于负责送菜的服务员,至少也得有十几个聚集在此,焦虑的排着等菜。 甚至有的人已经急不可耐的挤在出菜台前,七嘴八舌地央求上了厨师。 “程师傅,您先走我们‘圜丘’的菜吧,我这个快!都是汤菜……” “对不起,江师傅,‘神乐署’那几桌儿已经不能再等了,那些人好像都饿坏了,没有什么耐心。要不先把两道面点出了……” “常师傅,您那冰糖甲鱼和桃花泛好了没有?‘祈谷坛’的客人都急了,真的要投诉了……” “艾师傅,烤鸭还多久出炉?对,我的五只,都是‘七十二连房’的,好好,我马上准备料盘……” 伴随着种种菜名,天坛公园的各处景点也同时被诉之于口。 这并不奇怪,因为这个月,宁卫民采取了行政部副经理杜辉提的建议。 “坛宫”所有包间都不用数字来区别了,全是按照天坛公园的主要景观挂上了牌匾来区分。 这时候餐厅经理潘龙也匆匆走进厨房,声音很急。 “‘皇乾殿’的官席主菜出来了没有?我已经等半天了。”
负责批菜厨师连忙给予回应。 “还没有呢。中间还隔了几张单子,潘哥,您看我们这儿忙得,恐怕得多等几分钟……” 潘龙可不理那个,有点霸道的下令。 “不行,马上就得做!把别的单子往后挪,给我的菜提前……” 一个服务员大概已经等了太长时间,实在有点着急了。 居然不顾上下级的差距据理力争起来。 “那我这个怎么办?潘经理,我的客人也急了……” 潘龙却不容置疑地驳了他,加塞的理由还挺充分。 “你这个先放放!我这是特殊情况,‘皇乾殿’今天招待的可是旅游局和园林局的客人。不伺候好了能行嘛。咱们旅游定点的牌子难道不想要了……” 于是无论是等着走菜服务员还是批菜的厨师都没话说了。 片刻之后,两盘大菜搭着四个烩碗,新鲜出炉。 负责批菜的厨师声音洪亮地高叫,“蟹肉海参,它似蜜,皇乾殿的主菜!潘哥……” 潘龙则毫不耽搁,立刻把菜放在两个大托盘上,一手一个高高举起。 然后端着这些东西快速的走出厨房,和另外几个端着菜的服务员一起上了电梯。 到了二楼之后,他又沿着装饰典雅的走廊一直来到挂着“皇乾殿”牌匾的包间前。 等到守在门口的服务员为其掀开门口珠帘,这才走了进去。 包间里的气氛却完全不同了,既舒服又闲适,而且一团和气。 坐在桌上的七八个人,不是在咂着酒,就是喷着烟,下筷子也丝毫不耽误。 “……放心,没问题,你们这个项目我们局里已经开过会了,为了能打造出全国首例的现代化游乐园啊。我们旅游局决定全力支持,改革就是敢为天下先嘛。就是这选址的问题,放在城南真的合适吗?”
“非常感谢。有关选址的问题,我们是做了充分的策划和研究的。初衷主要是为了改变京城南边缺少公园的状况。而且重文区今年高档餐厅接连开业,天坛公园的游客增长也很显著。所以我们对于这个游乐园项目落地南城,非常有信心。哪怕在不破坏绿地面积的前提下,也一定可以提高市民生活质量,为国家增加税收……” “是啊是啊,重文近年经济建设发展苗头确实相当不错啊。这届区政府看来是雄心勃勃,我听说区里还在规划一个现代化的居民住宅区。照这么看,也许用不了多久,重文就能追上东城西城了。只是选址不是问题的话,那这些现代化的游乐设备该怎么解决呢?咱们国内是提供不了的。这方面你们又是怎么考虑的?”
“我们最初的想法是跟美国公司合作进口,毕竟那叫迪什么的乐园全世界闻名嘛。但我们局里一位离休老干部在字画收藏活动中结识了很多日本商人,他提出一个意见,认为日本的设备要比美国便宜不少,如果与日商合作好像能节省不少外汇。目前我们局里的意思就是美国、日本,咱们最好都去看看,实地考察一下……” “对对,美国、日本各有各的好嘛,是得都去转转,咱们才好选择呀。看看到底是米老鼠、唐老鸭合适,还是铁臂阿童木划算。这事儿我们支持,绝对支持。相关费用可以咱们双方共同负担……哎,上菜了,快快,大家都趁热吃啊……” 潘龙端着托盘围着餐桌移动,由包间里的另一个服务员将托盘里的菜一一端上餐桌,又顺便更换了一下骨碟。 潘龙这时候看到,包间的珠帘外面,似乎有一个穿着西装的人站定了往里看。 跟着他就认出就是自己的靠山,行政副经理杜辉。 于是立刻会意,借着端走骨碟,走出了包间。 俩人颇为默契的又走出了三四米远,才在较为僻静的过道里低声交谈。 “杜哥,您有事?”
“我就过来看看,你这边没问题吧?旅游局和园林局的领导们还满意吗?”
“还好,对菜色和味道都很欣赏。就是刚才差点主菜差一点没接上。今天咱们饭庄第一次满座儿,厨房实在太忙了。尤其是祈年殿的两桌席,纯属诚心捣乱,推迟了有半小时,正赶上那旅游团来。否则情况还能好点……” “嗯,今天是都赶在一起了。一会儿如果皇乾殿的敬菜来不及上,就算了。走的时候,你给各位领导带上点宫廷糕点礼盒就行了。记住,今天去后厨千万别和祈年殿那边争菜,能让就让让,张经理守在那边呢,你别惹他,自己往枪口上撞……” 这话让潘龙意外,他颇有点不忿的表态。 “啊?祈年殿那边不就是服装大赛那个冠军开庆功宴吗?咱这边可是旅游局和园林局,何况是本来就是那边理亏啊?我?让他?”
杜辉脸色认真的说,“你看,我就知道你得犯糊涂。你也不想想,宁总为什么把最好的包间给了那边?还让厨房专门准备了冰雕?今天宁总不在,张经理亲自去接待,还代表宁经理送了一瓶真正的法国香槟呢。这又代表着什么?在宁总心里,哪儿头沉还用说吗?咱们还不是宁总的亲信,就更得有点眼色,认清自己的位置。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 “哦……”潘龙张着嘴,脑子算转过来了,可神色却挺消极。 杜辉不禁摇摇头。 “别这么幼稚,我知道他今天发作你,你不痛快。可别人给你一拳就得马上打回去吗?来日方长,得往长远看。何况任人唯亲哪儿都如是。要不我干嘛非把你调到这儿来?重要的,就是争,也得讲究方法策略。”
“告诉你,我过去就是直来直去,光知道埋头干活,吃亏吃大了,要不怎么在服务局三年都没调一级啊。要不是这次走运,碰上了‘坛宫’这个别人都当苦差的美差,我永远没机会提上来。”
“潘子,我把你当兄弟,我才跟你说这些。你得这么想,姓张的未必能永远让宁总像现在这么信任。还有咱们这饭庄,好是好,可别看是目前南城独一份,其实也不算什么。”
“相比起来,北神厨可好几千平米呢!真要是那边开了,攥在咱们的手里。到时候你也不用穿这灰大褂,就换西装了。眼皮子别那么浅!”
这下潘龙是真明白了,语气带上了兴奋。 “哎,您放心。我懂,先胖不是胖……” 此时,在“坛宫”饭庄,最豪华、最宽绰的“祈年殿”包间里,又是另一幅景象。 两个摆满了冷荤热菜的大圆桌,不但铺着最华丽的锦缎桌布。 而且桌子中间都摆着一个大大的鲜花花篮。 两桌酒席所有的筷子也都是银制的。 一大瓶已经开封的正宗法国香槟酒插在撒了花瓣的冰盆里,等着宾客们的召唤。 还有一个至少一米长,六十公分高的冰雕凤凰,摆放到两桌酒席之间的隔离条案上。 不但冒着森森的烟气,还像水浇过一样淋淋漓漓的往下面的冰盘里淌着水。 但就是这样的排场的盛宴,气氛却着实透着怪异。 不为别的,就因为曲笑的父亲尽管展露笑脸,卖力的给亲戚们劝酒布菜。 哪怕曲笑的母亲也来到模特队这桌紧着张罗,让曲笑的小姐妹们一定吃好喝好。 但曲笑本人却木头人一样坐在座位上低头不语。 从她根本不去碰筷子,也不大搭理人,就可以看得出她真实的情绪有多么低落。 所以今天的来宾们又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大家对曲笑父母的回应,自然就不会很积极,都是兴致寥寥,敷衍了事。 就这个场面,甚至让亲手操办这场庆功宴的张士慧都感到尴尬起来。 他可不愿意把这件事办砸了,在心里掂量了一下,索性找了个机会把曲笑叫了出来。 仗着彼此熟识的交情劝告。 “小曲啊,今儿大家都冲你来的,都是为了给你庆贺来的。你这怎么回事啊?我真怕你当场哭一鼻子,那大家得多尴尬啊。就不能高兴点吗?”
“张哥,你在笑话我。我也想高高兴兴的,可做不到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宁哥和小石头今天都没来。他们明明都答应过我的……” “我不是跟你解释了嘛,卫民今天去总公司开会啊。皮尔-卡顿先生又快回国了,作为大老板,肯定有不少事儿吩咐下来。没办法嘛,他端人家的碗,就得服人管。再说了,他一直惦记你这事呢,这个厅就是他专门给你调配的。你可是目前能在我们这儿享受冰雕和香槟酒待遇的唯一之人……” “我知道,我很感谢宁哥,我没怪他。可小石头,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她怎么能?怎么能不来呢?她怎么能说话不算呢?她生我气了,她再也不把我当朋友了。早知道我才不参加这个比赛呢……” 说着,曲笑的眼圈真的红了,眼泪开始在眼窝里凝聚打转。 张士慧不由得叹了口气。 “小曲,咱们是老同事,又一起进的模特队。我是亲眼见证你怎么付出努力,获得今天的好成绩的。所以就冲你一直‘张哥’、‘张哥’的叫我。我也得好好劝你几句。”
“丫头,千万别说气话。其实夺得冠军,谁不想啊?能一举成名,万千瞩目,那是你的运气,也是你的福气。多少人巴不得变成你呢。可冠军只有一个,你拿着了,别人就没有了。自然就会嫉妒你,哪怕再好的朋友也一样。”
“其实许多朋友都是这样的,往往能在你平庸的时候陪伴你,那是因为他们需要不如自己的人来衬托自己的优秀。但当你取得成绩大大超过他们,他们就会因你的优秀和成长而自卑,开始远离你了。这很正常。”
“如果你仔细注意一下一定会发现。其实你的生活早就变了。自打你成为专职模特,咱们重文门旅馆的同事,还有人联系过你吗?你再想想,咱们加入模特队时,那些过去的熟人如今又剩下几个?这就是成名的代价!成长的烦恼!”
张士慧的话很有效果,曲笑刚才几近要落下的眼泪完全消失了。 但取而代之的却是莫名的惊愕,和不知该作何回应的表情。 老半天才说,“张哥,小石头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她是真的关心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如果让我选的话,只要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我宁可把冠军让给小石头,我反正是不会嫉妒她的……” 曲笑有点着急的辩白既让张士慧感到好笑,又感到有些宽慰。 这种感觉其实有点矛盾。 就像是看到一个七彩的气泡飘在空中差不多。 既盼望这种美丽能长存,又知道根本不可能。 笑着摇摇头,张士慧换个角度继续说服。 “小曲,你是个很单纯的姑娘,这点特别招人喜欢。可你已经快二十岁了,绝不能再孩子气了。现实就是,无论你愿意与否,你已经是冠军了,这点改变不了。而且这件事的你没有一点错误,你完全没必要为此自责。”
“不遭人妒是庸才,优秀的人在人生不同阶段拥有不同的朋友是很正常的。如果你不能明白这一点,那么你就不可能在这条路上再走下去。石凯丽也一样,她如果不能接受现实,她也一样没办法走下去,而且她也不配再做你的朋友。”
“或许你觉得我的话有点残忍,但这就是成人的世界。我们每个人永远都得在成长和变化里,不断寻找自己的合适位置,适应新的处境,而不是让别人和环境适应我们。而且随着层次越往上,你会发现,交到真心的朋友越来越难。”
“不信的话,你现在走出‘坛宫’,只要看看马路对面,你就会发现。当你那些模特朋友在这里为你庆祝的时候,她们男朋友只能推着自行车,可怜的等在外面。其实在模特培训时,他们也曾在鼓楼等候,但极少露面。”
“这种事儿难道不可笑吗?明明你是不介意的,对吗?但你的模特朋友们个个都很介意,不愿意让这些男人露面。为什么?就因为你们模特是名利双收的快速道,很难有男人追得上你们的脚步。那些等在外面的男人,在她们的心目里其实已经是注定被放弃的了,但这些男人却仍不自知,或者是明明自知,却不敢面对现实。”
“如果你还不信,你索性看看我和卫民。即便是一直相处和睦,难道彼此的关系就能维持原貌,没有改变吗?不怕告诉你,现在的我和他并不是平等的,我只能追随他的脚步。当然,我并不是想抱怨,而是感激。这也是我和他还能继续做朋友的主要原因。我们都适应了新的角色和位置。”
“换言之,如果小石头真的珍惜你这个朋友的话,那么过一段时间,她或许会调整好心态。就像我和卫民一样以你为荣。你只要静静的等着,等她做出选择就好。”
“最后,我再劝你一句,你总得替你父母想想啊。你能走到这一步,他们要背负多少担心和压力啊,听多少闲言碎语啊。现在好不容易到了以你为荣的时候,结果你又是这个样子,不让他们难做吗?难道你忍心看你父母为你赔笑?”
“打起精神吧丫头,你现在应该像个真正的冠军一样回去。别让大家扫兴,别让你的父母丢人,这是你最应该尽到的责任……” 就这样,曲笑终于改变了林黛玉一样的悲切,变得开朗一点了。 而费了老半天唾沫的张士慧,在望着曲笑的背影时,却在想: 这丫头完全就没做好步入名利场,面对功利和势利的准备啊。 宁卫民那小子要是知道,不知道会不会有拔苗助长之感? 会不会后悔他在背后动的那些手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