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经常撸串的主儿,那手艺可不是吹的。 随着慢悠悠的煽风点火,很快,宁卫民第一波烤出的几十个羊肉串儿就大功告成。 那是滋滋冒油,焦黄鲜酥! 尤其因为撒了孜然和辣椒,他这烤肉串的香味儿是极有特点,非常诱人。 闻着可比松木烧出的炙子烤肉冲多了。 不用说,这个时候,有资格尝第一口鲜儿的只能是两位老爷子。 宁卫民赶紧招呼罗广亮和张士慧拿盘子,让他们分别给康术德和“张大勺”每人呈上了几串。 要是一般人啊,看着羊肉串上一层红扑扑的辣椒粉,或许还有所顾虑。 毕竟这年头川菜尚未在京城大热,京城老百姓普遍都很怕辣。 但这两位老爷子都是见多识广的主儿,吃过见过的多了,这一点辣对他们可不算什么。 俩人丝毫不怵,直接就拿起来咬了一块入口。 结果这一吃,康术德眼睛率先亮了。 显然他是大大的惊喜。 不过大概是碍于“张大勺”的面子,老爷子不好意思直接夸奖徒弟,也只能很含蓄地表达高兴。 “嗯,这味儿还挺特别,肉也烤得不算硬,我还嚼得动。我说你小子怎么敢班门弄斧呢?这又藏了一小手儿。而且还藏得挺严实……” 就连“张大勺”也是频频点头,说,“嗯,火候还凑合,肥瘦相间,不膻不腻。你这佐料嘛……嘿,有点意思。”
这时,早就等急了的罗广亮和张士慧便也不再客气了,都各自拿起几串,随之大快朵颐。 罗广亮少言寡语,他只是竖起大拇指来,用动作喝彩。 张士慧却相反,兴高采烈的吹捧,嘴里冒出来的全是“彩虹屁”。 “卫民,你烤的这肉串太棒了!就这炭火味儿,再配上这佐料,羊肉能烤出你这个味儿来,真是一绝啊!反正对我来说,再没有比吃这种烤肉串更过瘾的事儿了。如果有,那就是吃着这肉串,再来一口白的!来,哥们儿敬你一个!”
宁卫民和他喝了一口,又转手递给了孙五福几串。 孙五福本来是很畏惧肉串上的辣椒红的。 可见大家都吃的挺香,都给予了好评,也就豁出去了。 结果他这张口一吃,还真没后悔。 这火辣辣的滋味儿里透出了一种另类的、勾人心魄的美妙。 一吃上就让他撒不了手了。 哪怕这辣他还是有点受不了,而且一不留神,他的嘴两边就被铁签子烫出了印儿。 但仍然还得吸着气儿,哈着嘴说,“真香!好吃!”
这时候再看宁卫民吧,神采飞扬的又烤上了第二拨了。 他左手一把大蒲扇来回煽呼着,右手熟练均匀的在羊肉串儿上撒上细盐。 可真是扬眉吐气,牛大发啦。 最可气的是他嘴里那自吹自擂的词儿,听着那么可气。 “怎么样?就我这烤肉串,谁都得说好。那是吃一串儿想两串儿,吃两串儿您想十串儿!”
“为什么?因为这吃食也得符合人的性情、脾胃。刚才我康大爷不是说了嘛,烤肉让人能感受到草原上那种幕天席地质朴粗狂,甚至是樊哙拔剑劈吃猪腿的豪迈气概。”
“正所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啊,咱京城这地方的吃食,尤其是这烤肉。原本就该当有一点大漠的风沙之气才是。哪能一味只求精致和鲜嫩啊?”
瞧瞧,这不是叫板嘛! 这话什么意思? 无非是他的烤肉虽粗糙,却是彰显男儿血性的吃食,要胜过香嫩的炙子烤肉一筹啊。 “张大勺”的调料虽好,可越精细越少男子气概。 丝毫不出意外,他这一张狂,“张大勺”就看不过去了。 老头儿正吃着第二串呢,立马就放下,而且挑眼了,拿手指头一点他鼻子。 “哎哎,你先等等吧,别吹了。就你这烤法,有问题啊。要做出好吃的菜,调料先搁后搁可有讲究。”
“比如盐,煮不易烂的东西要后搁。尤其是白肉,若先放盐,蛋白质就会收缩,味道就不好了。”
“又如放蒜,突出蒜味的要后搁,如烧茄子。鱼要活着宰,但不能马上做,鱼死了就发硬,搁段时间后会再变软,等软了之后去做味道才好。”
“你这盐显然撒早了。你最后撒盐才对嘛……” 实话实说,宁卫民对于“张大勺”的专业素养是毫不怀疑的。 可这个时候,他既不愿意低头,而且也有理由搪塞,哪儿能谦虚受教呢? 于是一撇嘴,“老爷子,您这怎么了?非鸡蛋里挑骨头啊,一把盐而已嘛。咱刚不是说嘛,烤肉要的就是粗犷啊。”
“我还跟您说,兹要有我烤肉的调味儿料在。这肉怎么烤都好吃。您还别不信,不信咱就试试。”
“哪怕您随便给我拿样东西来。不论什么青椒啊,大蒜啊,甚至是馒头。只要用我这调料一撒,烤上都好吃,这就叫一招鲜,我吃遍天……” 至于这次的挑衅,“张大勺”尚未说什么。 康术德已经先不乐意了,老爷子冲宁卫民就是一瞪眼。 “瞧给你小子狂得,又犯臭嘚瑟的老毛病了不是?张师傅好心指点你,你不说谢谢人家,还装大个儿的。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啊?没张师傅,你那‘坛宫’还有什么啊?”
师父一发话,宁卫民立马就瘪犊子了。 然而他可没想到的是,“张大勺”竟然还帮他说上话了。 “哎哎,老哥,言重了。这坛宫啊,还真不能说是靠我一人之力,才撑起来的。你这徒弟,还是很有本事的。换个别人,弄不成这个气象。”
“其实呢,他也是成全了我才对,否则这满京城不全都是跑偏了的宫廷菜呀?我肚子里这点东西又有什么用?也就真烂在肚子里了。”
“至于这调料呢,他说的也没错,用这佐料烤羊肉,确实好吃。毕竟,这是正宗的维族烤肉香料。咱们这儿还没几个人认得孜然这东西。”
“这就如同津门正宗的煎饼果子,短不了荜拨粒,那东西撒上,既可以去豆腥味,也有独特的香味。他能找到,还能这么合理的搭配、运用,就实属不易了……” 最后这“孜然”二字一入耳,宁卫民就不禁一惊。 他真是没想到,“张大勺”居然真是厨行的万事通,好像有关饮食方面,就没他不知道的。 那这么说来,岂不又成了他关公面前耍大刀了? 但更没想到的是,他脑子才刚转悠到这儿,就梦想成真了。 只听这老头儿笑呵呵的又说,“不过呢,比起我的佐料来,恐怕还差了点。”
跟着这位大厨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玻璃瓶,晃了晃说。 “我这本来是为了吃炙子烤肉备下的干蘸料,也放了点自然。吃什么也是先淡后重,所以还没来得及拿出来。没想到你就先用来烤上了肉。既然你说烤肉这种吃食,细不如糙,那咱们比比看啊?到底是你这质朴的味儿好,还是我这十几味儿调料繁复更胜一筹?怎么样?爷们?”
爷们儿? 我娘们吧我! 宁卫民就觉得脸有要肿的风险,赶紧拨楞脑袋。认怂了。 “别别,您既然都说这话了,我就相信您有这个本事!得,我还是别自取其辱了。可我就奇怪了,您是怎么知道孜然这东西的呢?难道您去过西北边吗?”
“去过。不过就是没去过,我也认得孜然。”
“张大勺”顿了一顿,说出的答案既让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 “你别忘了,清乾隆年间和大小和卓打过仗啊,而且还纳过一个维族的妃子呢。孜然这东西就是那时候,由维族的厨师带进宫廷的,不过当时叫野茴香而已。宫廷烧烤里从此就多了维族风味烧烤,这就是少不了的调料。我这瓶子里的东西,要论历史渊源,就是当年那位妃子享受的调料配方。不知道是你的正宗,还是我这个更胜一筹?”
宁卫民被挤兑的直翻白眼,脸已经开始感到疼了,就跟辣椒面撒在脸上的感觉。 “得了,我的张师傅。就冲您说出这来头,我还有不服的吗?香妃都搬出来了?您厉害……” 可没想到,就这还挨训呢。 康术德一听恼了。 “什么香妃?又胡扯,乾隆哪儿娶过什么香妃?唯一的和部妃子是容妃嘛。”
而且就在宁卫民挨师父数落的时候,“张大勺”也动了。 这老头儿还真爱争强好胜、 径自去拿了一把宁卫民带来的肉串,把这瓶调料撒了一些,就放在炭火上烤。 还别说,这次的肉串飘散出的肉香,比宁卫民烤的明显要诱人。 于是年轻人,全都眼巴巴的等着了,宁卫民烤的串儿居然有点不香了。 连宁卫民自己都顾不上失落了,满脑子琢磨的都是这串儿,能好吃到什么地步。 更有甚之的,是北神厨外长廊里的那些游客们都被吸引了。 只要闻见这味儿的,几乎全被勾出了馋虫。 一个个四下里张望着,好奇的找。 到底这股子肉香味儿是哪儿穿出来的? 难道说公园里还开饭馆了不成? 很快,就听见有小孩哭了。 而且是撕心裂肺的嚎啊。 “肉肉,我就要吃肉肉嘛,不要面包,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