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梁，汴京城。穆云兮坐在御书房里，静静的批着奏折，龙涎香淡淡的香气弥漫，屋子里温暖如春，案桌前面的炉火正旺，烧红的木炭，不时的爆出火花，发出噼啪的声音。穆九身着官服，立在一旁，手握剑柄，目视前方，年轻的面容多了一丝坚毅，目光一如往昔的坚定。看了一上午的奏折，胳膊有些酸，脖子有些木，穆云兮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伸手拿起金黄色的披风，拍了拍穆九的肩膀，“走吧，陪朕到外面走走。”

汴京城还在下雪，穆九撑了把伞尾随其后，帮他遮住头顶的雪花，雪花遮住，眼前的视线也被遮住，穆云兮推开他的手，“赏雪就是要近距离的接触，都似你这般，还不如躲在屋子里的好。”

穆九收起伞，跟着他，往御花园走去。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忽然从一边窜出来，指着穆云兮大骂：“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弑兄夺位，你不得好死！”

旁边两个小宫女吓得赶紧上前拉住她，跪倒在穆云兮跟前，“皇上恕罪，奴婢该死，没能看住她，让她跑了出来。”

穆云兮皱眉，那个女子的容貌被长发遮住，看不清面容，身形却觉得有些眼熟，穆九上前，仔细辨认后，才附声道：“是大皇子的生母，荀氏。”

大皇子死后，荀家作乱，被门阀歼灭，荀氏的地位一落千丈，穆云隆命几个小宫女好生照看，每日三餐照旧，不得怠慢，她才活到了现在。穆云隆离开后，并未交代这些，穆云兮自然也没留心，不想竟在这里遇上了。“罢了，送她回去，好生照看着便是。”

宫女们应声，带着荀氏回去了，荀氏还骂骂咧咧的不住声，被宫女捂住嘴巴，拖下去了。赏雪的心情没有了，穆云兮折身往回走，走了两步，记起了什么，叫住穆九，“去天牢看看，还有什么遗漏没有。”

荀氏的事情给他提了个醒，他才发觉，这汴京城里，还有很多角落是他不知道的，他要找的人，或许就在那里面。一个时辰后，穆九从天牢回来，还带回来一个人，那个人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梳洗，衣衫干净，面容却苍老的紧。穆云兮一愣，连忙起身相迎，“王叔，许久不见，可还好？”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安亲王，安柔师的父亲。当年，西梁帝为了逼安柔师回来，囚禁了安亲王，对外宣称安亲王的死讯，间接的害死了安亲王妃，安家从此没落，安柔师下落不明。如今，他终于将他找到，总算了了一桩心事。“参见皇上！”

来的路上，穆九已经将事情都告诉他了，他在天牢的这段日子，西梁皇权更迭，动荡不安，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静。“王叔不必拘礼，快坐。”

穆云兮招呼他坐下，命人上了茶水，“安家的案子，朕已经平反了，即日起恢复王叔的爵位，安亲王府也修葺好了，只是……”死去的人，已经回不来了。安亲王长叹一声，苍老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再也找不到当年美男子的印迹了，“有生之年还能重获自由，已是上天恩赐，余生就像捡来的，多一日便是一日的福分，老臣都已看透，当年先皇没有杀我，是留了兄弟情分的，如今，皇上仁慈，我已感激不尽，唯一的遗憾，就是师儿了。”

穆云兮放下茶盏，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面露愧色，“当年安家若不是隐瞒天象保护朕，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顾丞相都与朕说了，朕曾派人去寻他们，想接他们去雁门关，一直没能找到他们。”

安亲王唏嘘了几声，跟穆云兮聊了几句，就回了安亲王府。穆云兮慢慢的走在冰冷的皇宫里，神情有些落寞，“去杨府吧，看看杨韬在做什么。”

杨府经过杨韬的修葺，跟以前一模一样，小时候他跟阿姐一起玩的地方，也尽可能的按照记忆中的样子复原，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带着记忆的痕迹，阿姐若是回来，一定会很开心的。杨韬看着四周默默的想。院子里的积雪清理掉，雪还在下，他吩咐阿生，“先不要打扫了，等雪停了再打扫也不迟。”

阿生去了，一会儿又回来，“皇上来了。”

杨韬苦笑，“还以为这种天气皇上不会来了呢，赶紧去迎。”

自从婚讯传出，穆云兮每日必来，有时候还会一日两次，仿佛不见到赵曦不罢休。思索间，穆云兮已经快步过来，以前见惯了他穿白色的长衫，习惯了他风清月霁的样子，现在这般明黄加身，才更符合他清冷高远的气质。他本就是王者，理应坐上高位。“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进屋？”

穆云兮见杨韬还站在外面，冲他招手，“你跟你姐姐可一点都不一样，她是那种从来管自己舒服，不在意别人眼光的人。”

杨韬失笑，“人生九子还各有不同，更何况臣和阿姐并非同父同母。”

阿姐的那种豁达和乐观是骨子里带着的，即便身处劣势，也依旧自娱自乐，他不一样，从小目睹了家中惨案，颠沛流离，处处遭人追杀，几次死里逃生，内心千疮百孔，若不是阿爹从小的悉心教诲，他没走偏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在皇上面前放肆？“可曾收到她的来信？”

落座后，穆云兮开门见山，明黄色的长摆一扫，竟盘起了二郎腿，难得见他这般慵懒的模样。杨韬在他的下首坐下，毕恭毕敬道：“阿姐的信不都被皇上拦截了吗？哪里还能到臣这里？”

就连他跟阿姐的密信也已经很久不曾收到了，想来，阿姐已经在来汴京的路上了。前些日子，阿姐给杨宵的信被皇上拦住，杨宵还气急败坏的到他这里发了一通牢骚，他连连安慰杨宵，杨宵至少还见到信封的样子，他却连半个纸张都不曾见，有什么好抱怨的？穆云兮淡淡的瞥了杨韬一眼，将他脸上的耿直和憨厚尽收眼底，他是拦截了赵曦给杨宵的信，也故意不给她回信，就是希望她收不到杨宵的回信，会启程来西梁，算算时日，赵曦应该到了，至今却迟迟未见，他才冒雪走一遭，竟是无功而返。窗外雪花飘飘洒洒，窗内两人静默无语。吃了会儿茶，穆云兮看着旁边的棋盘，伸手指了指，“陪朕下一局。”

杨韬领命，这一局棋下的可不容易，杨韬是出了名的军事天才，在布局方面有很深的造诣，俩人棋逢对手，谁也不让谁，战的酣畅淋漓。一局作罢，杨韬险胜，竟有些得意开来，说话的时候也带了丝雀跃，“皇上，阿姐不日就能到汴京，届时可否取消臣的赐婚？”

穆云兮抬眼看他，如墨的眸子清冷无光，声音一如往昔的冷冽，“怎么，刘衡的妹妹还委屈了你？”

杨韬憨厚的笑了笑，“倒也不是，只不过，臣希望将来能娶的，是阿姐喜欢的，这刘杨臣都没见过，阿姐更没见过，有点太……草率了！”

穆云兮啪的一下放下手里的黑子，声音不大，屋子里却一下静了下来。“放肆！”

穆九冷喝一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岂能说改就改？”

杨韬看了穆九一眼，并无惧怕，不卑不亢道，“臣以为，此乃将计就计，皇上并未通知刘家，不是吗？”

穆云兮弯了弯唇，“不愧是杨将军的后人，武功谋略皆在上乘，朕的确未通知刘家，却也不代表不会通知，若三日后，仍未见到你阿姐，朕会考虑下明旨赐婚。”

杨韬差点咬掉舌头，“皇上，万万不可啊，需知强扭的瓜不甜，我与那刘杨没有情意，勉强在一起，余生只能苦上加苦，臣这一生已经吃尽苦难，剩下的日子不想委屈自己，委屈他人。”

一番话说得极其老成，恍若走完半生的老者，听得穆云兮微微一凛，“那照你的意思，朕此举也是勉强你阿姐喽。”

“没……断然没有。”

杨韬矢口否认，“阿姐，她……其实……与皇上是……两情相悦……”“哦？你如何知道朕与你阿姐就是两情相悦？”

如墨的眸子绽放一缕精光，穆云兮转脸看向杨韬，锐利的眸光逼的他不得不说实话，“因为……”“唉……”杨韬低叹一声，将那些密信，一股脑儿的“贡献”了出来，阿姐要怨他就怨他吧，他一直都觉得他们应该有更好的归宿，而不是你进我退，偷偷的关注，默默关心。穆云兮面色平静的看完所有的信函，内心却一片惊涛骇浪，他没有表现出半分的惊喜，反倒迁怒杨韬，“朕每日都过来询问，你们却将朕当成猴子一样戏耍，明里一封，暗地里一封，意欲何为？”

杨韬自知有错，低头不语。穆云兮命穆九将所有的信函带上，临走警告他，“作为恩赐，三日后，朕还是会下旨赐婚，杨卿到时穿的喜庆一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