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到底死了多少人?”
“回陛下,据福建民政官统计,自广德二年二月初五日第七兵团入闽戡乱,到上月底,福建九府二州七十一县,百姓因饥荒、瘟疫、明贼屠戮而死难者,共计三千七百八十人,其中闽县一百二十七人、长乐县八十二···· 太上皇打断谢广坤冗长叙述,抬头望向身形精干的章东。 “实际呢?”
章麻子神色冷漠:“回陛下,二十万人。”
刘招孙脸色大变,呼吸变得急促,久久说不出话来。 东方祝连忙朝章东使眼色。 太上皇以手掩面,看不清喜怒哀乐。 “死了二十万人,以后要载入史册的!”
他说完,又立即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死这么多人。”
章东不顾东方祝眼色,语气坚毅道: “陛下,算上各地失踪丁口,恐怕不止二十万人。”
太上皇痛苦低下头,青筋暴涨,攥着的茶杯碎成了片。 几个亲信噤若寒蝉,都不再说话。 刘招孙面朝大殿上供奉的真武神,流下了一滴眼泪。 东方祝安慰道:“陛下节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要怪就怪明贼草菅人命,拿百姓当炮灰,还抢劫百姓的粮食,这二十万人都是让明贼逼死的。”
东方公公边说边朝四周使眼色,章东熟视无睹,大祭司佛朗西斯科上前一步道: “陛下您是万王之王,是全世界的主宰,陛下的军队,将那些可怜的人从地狱拯救出来,如果没有陛下,福建臣民还在遭受瘟疫、海盗的折磨,就像欧洲中世纪的农民,正义永远不会在他们头上降临。”
刘兴祚也附和道:“大祭司所言极是,郑森余孽,尤其是漳州守将陈锦,简直丧心病狂,每日驱赶妇孺登城扔石头,让全城百姓给郑家陪葬·····” 太上皇挥手示意众人不要再说下去。 原以为可以兵不血刃占领福建,没想到最后竟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二十万人,即便抽出一半,也可以用来开垦库页岛了。 “听说漳州围城还没解?”
章东点头道:“刚好四十日,明贼撑不住了。”
不等太上皇说话,刘兴祚便在旁边为王增斌解释: “陛下,漳州不比泉州,此城情形要复杂很多。”
太上皇目光凌厉:“听说你部下有人在漳州遇害?”
“回陛下,确有此事,城中百姓向陈锦告密。”
刘兴祚安排在漳州的十多名蓑衣卫,被闽人出卖,最后被陈锦五马分尸。 于公于私,刘兴祚都对漳州恨之入骨,所以对王增斌的围城,他是完全支持的。 “陛下明鉴,漳州府城乃郑氏老巢,很多百姓平日为渔民,随时都可变为海盗,不说百姓全部是贼,十之六七支持郑森却是一点也不为过。若是硬攻,必伤亡惨重,围而不战,不失为良策。”
旁边几人也纷纷附和。 太上皇没有再说什么,径直走出文华殿。 东方祝佛朗西斯科跟在后面。 太上皇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 “有时候,朕很怀念武定元年那时候,流贼从陕西杀来,气势汹汹,京师爆发瘟疫,死者堆积成山···那时虽局势艰险,九死一生,可是大家劲儿让一处使,朕只要发出号令,莫敢不从,说打东,绝不打西,将士们意气风发,所向披靡,现在,动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杀人也都是以万为单位了,正是杀人盈野,流血漂橹!”
广德三年(1644年),太上皇年逾四旬,他容光焕发,精力充沛,夜驭十女不在话下,年轻的不像是四十多岁的人。 可是,故人一个个凋零,国事越发繁重,世道人心越来残忍,永生的躯体下,他的内心正急剧老迈。 江山如画,人心似铁。 原本柔软的心,也会越来越坚硬。 东方祝以为太上皇是在感伤,低声劝慰道: “陛下多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乾纲独断,天下何人不从?”
太上皇笑道:“朕当然不怀疑他们的忠诚,凡是背叛大齐的人,都死了,只是,这次,死的人太多了,朕还有些不习惯。”
以后会习惯的。 《孟子·离娄上》: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刘招孙要建立比忽必烈还要雄伟的功业。 那么,太上皇要杀多少人呢? 十万? 一百万? 还是一千万? 显然不止像春秋战国那样杀人盈野盈城。 东方祝见太上皇情绪稍稍缓和,接着劝道: “陛下,臣在扬州所见,和地狱无几,罗教漕军为了破坏废漕大业,不择手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容臣说句放肆的话,其实卢首辅当日所言不差,臣也觉得,那闽地百姓,受郑森蛊惑,很多都是贼。臣估摸着,扬州瓜州那事儿才过,林宇将军尸骨未寒,折损那么多将士,各兵团心中都憋着口气,王将军手下那骑兵个个金贵,漳州明贼已无路可走,强攻之下,恐怕会穷鼠噬猫,伤亡不在扬州瓜州之下,围城也是下下策,至于饿死那么多百姓,也都是明贼的过错。”
刘招孙耐心听公公说完,神色凝重道: “罪魁祸首,乃是明贼,等拿住郑森左良玉,朕必将这二贼碎尸万段,以谢天下百姓。”
~~~~~ 广德三年夏秋之交,齐军在东南战场所向披靡,第七兵团的铁骑踏遍八闽大地,第六舰队的坚船利炮纵横东海之西。 坐镇南京的太上皇,在关注福建战场的同时,也时刻注意扬州陕西等地事务。 邓长雄在陕西招募新兵八千,加紧训练,为即将到来南下作战准备,临近陕西的山西、河南州县已经开始征调粮草,援助第二兵团入川。 广德帝刘堪在扬州的废漕大业继续推行。 扬州十日后,各种反对废漕的声音几乎消失不见。 然而,代替漕运的海运,却一直磕磕绊绊,进展的很不顺利。 九月初,一队运粮海船从扬州北上,在经过登州外海时,突遭袭击。 粮食被海盗抢劫一空,船工水手伤亡殆尽,据两个逃回天津的舵工叙述,袭击船队的有倭寇,还有操着闽南话的海贼。 毫无疑问,这是郑森的杰作。 趁着第六舰队在福建戡乱之际,郑森勾结倭寇频频从九州岛出动,袭扰山东。 倭寇也不登岸,只是在近海劫掠船只,破坏南北海运。 驻守登州的第八兵团缺乏舰船,对海盗鞭长莫及。 主官赵率教,两个月内连续五次血书,恳请太上皇尽快发兵东征,对倭寇发动灭国之战。 在一封封将士们用血水凝成的请战书中,第八兵团已秣马厉兵多时,只等一声令下,便将向九州倭寇发起攻击。 太上皇对这种狂热的复仇行为既不支持,也没表示反对。 在一封回复赵率教的私人信函中,太上皇这样写道: “朕无时无刻不想着为袁少保报仇雪恨,然闽地未平,第六舰队经历泉州、漳州、扬州之战,损失亟需修复,你等稍安勿躁,继续在山东练兵,目下郑贼猖獗,原本定于三年之后东征倭国,不得不提前,朕向你保证,最早明年春夏,便以你们第八兵团为先锋,登陆九州,踏平倭国,届时让你手刃仇人,朕将与你共饮江户城中,以德川家光人头为酒器·····” 广德三年十一月初五日,漳州之战结束后三日,太上皇下诏,为悼念漳州死难百姓,罢朝三日,四十九日不进膳食。 在群臣死谏之下,四十九日改为四日。 十一月初八日,任袁可立之子袁枢为福建巡抚,与闽浙总督张允修一道,处理闽地政务,协助筹备第七兵团入粤事宜。 收复两广的战争,很快又要打响了。 十一月初九日,广德帝刘堪率众扈从返回南京。 同日,第三批漕军五千人被发配库页岛及北海各地。 废漕大业圆满完成。 十一月十二日,吴霄李自成等人从扬州带回了林宇的遗物。 太上皇率群臣出城五里,于城外龙胜关迎接。 龙胜关码头。 旌旗列列,军容肃穆。 满载粮食布匹的船只停靠在码头上,从扬州瓜州募集而来的粮草,源源不断输入帝国都城。 此次废漕加之后面的扬州之战,收获巨大,但是抄略徽商白银就有上千万两,茶叶、丝绸布匹更是不计其数,这还不包括徽商和各地贸易的资产财货。 谢阳手捧一大叠黄册账簿,站在队伍最前面,民政官员们经过一个多月登记造册,才把瓜州扬州缴获的巨额财富清理完毕,一直忙到现在才整理出册。 午时初刻,太上皇神色匆匆,在东方祝和大祭司簇拥下,大步流星走来。 大齐官员们议论纷纷,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之色。 能将大运河所有财富牢固掌握在朝廷手中,可说是空前绝后。 国库今年收入绝对要翻番了,更重要的是,有了这块肥肉,帝国岌岌可危的财政,终于可以得到缓解。 在上万人的注视下,太上皇缓步走向谢阳。 谢广坤手捧堆积成山的账簿,两只胳膊被压弯。 他像是炫耀战果,故意把胳膊放的很低。 周围簇拥一大群民政官员,显然,他是今天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太上皇走到谢阳身边。 “陛下,这是扬州各府·····” 刘招孙轻轻推开谢广坤,继续往前走,东方祝接住快要掉在地上的账簿。 前面一群密密麻麻的民政官让出条路。 太上皇旁若无人,径直走到人群后面。 吴霄双手捧破旧的锁子甲,眼圈微红。 李自成泣不成声,举着跟硕狼牙棒,棱齿上带着深深血垢。 两人没注意到太上皇走来,呆呆望着手捧之物,仿佛捧着的就是整个世界。 刘招孙双臂招展,环绕林宇遗物,像做法道士那样踏罡而行。 他摘下皇冠,披头散发,挥舞长剑,仰面向天。 在几万臣民惊愕注视下,擅长招魂的刘招孙吟唱起古老的歌谣: “朵啊·····” “咦嘘嘻··” “魂去不归来!”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讬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归来,快归来!”
“魂去·····归来····” ~~~ 十一月十三日,太上皇于省身殿召见林宇之妻藤原千代子。 一起受到召见的,还有千代子之子林振羽,兄张藤原恭二。 司礼监小公公大声宣读圣旨: “····赐千金,封千代子为一品诰命夫人,封林宇之子为杭州府总兵官·····” 藤原恭二连忙扯着妹妹领旨谢恩,千代子一动不动。 太上皇伸出大手,示意藤原恭二免礼。 千代子凝视着龙椅之上半人半神的刘招孙,望着这个被丈夫无数次提到过的君王。 “我和羽儿不要赏赐,不要受封,只求陛下答应我一事。”
小公公叱咤道:“大胆,蛮夷之人,不知死活!陛下赏赐,岂能收回!”
八岁的林振羽,立即护在母亲身前,挥拳望向两边侍卫。 藤原恭二连忙扯住外甥,一边用日语低声对妹妹劝说。 太上皇忽然侧脸望向宣旨的小太监,手指轻轻一挥,小太监飞了出去。 “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朕能办到的,都会答应。”
藤原千代子甩开兄长拉扯,不卑不亢对太上皇道: “我梦到故乡樱花盛开了,我想带羽儿回家,回到有樱花的地方。”
小太监还在满地找牙。 太上皇对这对母子和颜悦色道: “倭国凶险,林宇的仇家很多,现在回去,他们会寻仇。朕派一条战舰,护送你们去琉球省,那里也有樱花,等灭了德川家光,再接你们回大阪,你看如何?”
千代子将手中丈夫灵位交给儿子,躬身行礼: “我代夫君,谢过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