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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海珠没有掀开车帘,但从帘子的缝隙里,她能看到李大牛,和曹旭的马车夫,都来到自己的车窗外。
此处再是僻静,也不是荒山野岭。 两边的家奴与下属,心照不宣地挡住了曹旭。若有外人远远看来,多数以为是车子擦碰了,男子们在交涉。 郑海珠心道,仪宾这种朱家宗室女的丈夫,男女大防的忌讳甚于常人。这个素未谋面的曹仪宾,今日如此半道拦下自己,肯定有要事。 与鲁藩打交道久了,郑海珠晓得这些仪宾,也是有品级的,根据所尚的宗室女不同,品级从高到低,三至六品不等。 对方自称“王府仪宾”,显然,所尚的是郡主,不是什么县君乡君之类。 三品仪宾对自己这个六品敕命夫人出语谦恭,郑海珠推断,此人“有事相求”的可能性,大于“有事相告”。 她于是隔着帘子,以沉冷的口吻,开门见山道:“曹仪宾有何指教,但说无妨。”帘外的人影将作揖的双手放下来,垂袖而立,再开口时倒也不卖关子。 “听闻夫人近日延请典宝所匠人南下,有一柳姓金匠,虽正当青春健壮,且尤擅拉丝金技,然其乃心术不正者的爪牙,夫人万不可招去。”
“心术不正的什么人?要做什么不利于我的事?”
“自是与夫人欲向鲁府献宝有关,夫人定不难猜。”
车内人轻轻“唔”了声,滞顿须臾,仍是淡淡道:“鲁藩水深,我挡了裙带关系的财路。典宝所那个小郎,是他们安插来,要将我所献的宝石换成残次伪劣的么?”
曹旭道:“正是。曹某闻知,有宗室外戚素来贩售金银宝珠入鲁藩的,这回听说小殿下奏禀鲁王,夫人将从南洋进献奇珍,愠怒不已。凭空有人白送好东西,这些贩子,少挣许多银钱,还会教王爷王妃们瞧出,从前的东西怕是假的。”
郑海珠继续追问:“怎么个假法儿?”
“譬如在琉璃中嵌以金丝,伪作锡兰国的猫儿眼。又以绿琉璃烧制成方糕状,涂抹紫酸稍加腐蚀,恰如挖自地穴深处,冒称为西洋宝石‘助木剌’。再有……” “知道了,都是聪明人,只是聪明劲儿不用在正道上。”
郑海珠轻声打断曹旭。
明代由于西学东渐之风影响,匠人们掌握了不少玻璃烧造工艺,琉璃已不是前朝那么稀罕,和日用瓷器的常见度不相上下,不再作为皇亲贵胄主要的首饰陪葬品。造假者用琉璃技术仿冒宝石,在成本核算上是不难理解的。 郑海珠也不怀疑国人的造假水平能得诺贝尔物理学或者化学奖,即使是古人。 她更关心曹旭的目的。 “曹仪宾,从何处听到这个风声的?”曹旭毫不迟疑道:“风月宴饮之所。”
“呵……”郑海珠浅笑一声,“一边狎妓,一边招那姓柳的娃娃来吩咐如何做暗桩?”
“非也,曹某得知他们的心思后,着家奴暗中查探,确信马前卒是柳匠人。”
郑海珠默然片刻,才道:“仪宾与我并无过从,这般费心,定有所冀。”
鲁地仲夏的烈日下,车帘内外的两人,讲话都冷冰冰的,却均无虚与委蛇之态。 但曹旭的身姿,开始挺直起来,出言显露决绝之意:“某欲在夫人南行商旅中,谋得一席之地,为显笃诚,总要交个投名状。”
哦?一个比自己品级高三等的贵胄,竟是来面试求职的? 郑海珠终于掀开车帘,仔细打量曹旭。 方才隔得远,仅凭衣冠判断是富家公子。 此刻瞧来,但见这位曹仪宾,面容晒得黝黑,夏日轻薄绸袍下的身躯,估摸着也不逊刘时敏那些虎背蜂腰螳螂腿的锦衣卫侍从。 曹旭坦荡地迎着郑海珠的目光,继续侃侃道来:“家父是济宁左卫指挥使,曹某十三岁就被宗府定为郡主仪宾,十六岁尚郡主,居于仪宾府。郡主缠绵病榻,去岁仙去。夫人放心,曹某已是自由身,小殿下素来也晓得曹某人品如何,他只是,不知曹某萌生去乡经商之意而已。我,我总要先来与夫人商洽……” 郑海珠微微展颜:“本朝法度,即使郡主县主先殁,仪宾的禄米也还在,减半而已。曹仪宾尚郡主,如今虽是鳏夫,也还坐享四百石禄米,况且国法祖训并不禁止仪宾再娶,本是逍遥之人,何苦自求劳碌之命?”
曹旭身边的家奴闻言,立时眉头皱了起来,一个“你”字滚到喉头,又生生咽了下去。 就算李大牛,也在心里嘀咕,俺滴娘来,夫人这话,戳俺们男人肺管子了,这不就是说,你个上门女婿死了病怏怏的老婆,照样每年啥都不干就有俸禄,还能娶新妇,出来瞎折腾个啥。 曹旭剜了一眼身边家奴,面不改色道:“夫人也提到‘坐享’二字,这个‘坐’字,便是曹某心结。我们曹家世袭军户,不是什么绣花枕头、银枪蜡头买来的军职,曹某长兄去岁还擢升至登莱陶巡抚帐下。曹家子侄卫戍国疆者众多,便是从文的,亦有进士及第者。偏我这个入赘帝王家的,文武之道都被堵了个严严实实,纵然胸前补子上绣一头狮子,年轻轻已如僵死之虫。这般混吃等死的时日,曹某,不甘心。”
曹旭说到最后,语速又缓下来,透着落寞。 “那你自行去经商即可,何必来投我?”
“你是国朝所授的安远夫人,身有军功,不是寻常商户,父兄那里的关,曹某好过些。”
郑海珠哈哈一笑,干脆将最后几分矜持也扔了:“曹仪宾,你在世人眼里是个吃软饭的,但吃天家的软饭,在令尊和令兄看来,还是比像我们这样的买卖人,体面些,对么?”
曹旭面容沉静,并无告罪之色:“夫人,我是家中幼子,家父如今已过花甲,我不想老人家动怒伤身。”
“唔……”郑海珠霎时有些歉然。 人家不是情商低、说着说着就流露出看不起商户的心思来,人家只是正宗古人,十分在意孝道。 “曹仪宾,今日一叙,海珠感激警示,也明白了你改换前程之志。待我思量一宿,明日再议如何?”
曹旭躬身道:“自应如此,曹某告辞。”
车驾殊途后,摇晃的车厢中,郑海珠又捡了曹旭所言的细节琢磨。 抚顺保卫战后,明廷中如张铨那样的有识之臣,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而是上奏设立登莱巡抚,加强山东半岛的军防,遏制后金努尔哈赤。 自己曾打过交道的登州知府、浙江人陶朗先,就成为首任登莱巡抚。这一节,与历史果然相符,只是提早了两年。 曹旭光明正大地提到登莱陶巡抚,将哥哥的军职为自己的面试背书信用,足见其并不掩饰出处。 到了驿馆,李大牛主动问道:“夫人,要不要属下将那曹仪宾一同查探了?”
“要,底细能摸多少是多少,不过这个人,我的确想招来。”
郑海珠看着手里的信笺,蹙眉道。 良禽择木而栖,自己这一方的名声做出来了,不说天下英雄尽入彀中那种膨胀的牛皮,但如曹旭这样还有点志气的男子,主动投奔过来,倒也未必是蹊跷。 更重要的是,昨日送到驿馆的董其昌的来信,让郑海珠临时需要一个可堪一用者,与顾、韩夫妇往南洋去。 因为,她自己的出差目的地得改了,从去越南,改成去大明帝国的都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