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汉内阁匆匆下了，坚壁清野的政令后，北京城就每天涌入大量的外地灾民。　　人满为患，都不足以形容现在的北京城。　　酒楼、客栈到处都住满了人，就是城中集市、寺庙、道观等，宽敞一些的地方，也都纷纷搭满了破烂的帐篷，只要是能住人的地方，都挤满了逃难来的灾民。　　居住在宁荣后街、花枝胡同的贾芸，他虽自幼丧父，然，幸好家里的母亲，是个心灵手巧能干的，靠着给宁、荣二府做些针线活计，含辛茹苦地把贾芸，拉扯到十四五岁大。　　前几日，他母亲一病卧床不起，又不肯花钱请大夫、看病、吃药，没想到几日的功夫，人就没了。　　在他家的租客和邻里族人的帮助下，贾蓉草草收敛完母亲遗体，发丧埋在京城近郊的乱葬岗。　　这日，贾芸往城里走了一大圈，仍是找不到活计，就在树荫底下，观看了一阵熙熙囔囔的宁荣街，低下头，摸着干瘪的肚子，顿时，他心下有个主意：　　既然现在瓦剌人大军围了城，京城里人满为患，是人都要吃食，我在宁荣街支棱起一个小摊，做些吃食，不仅能解决自己的温饱，说不定，还能赚点银子，日后好成家立业。　　贾芸素来是个果决之人，说干就干，他匆匆赶到一街之隔的家中，一阵翻箱倒柜，也没找到几个铜板。　　贾芸转过头来，忽地看到了香案上，母亲熬夜给舅舅纳的鞋子。　　这几日，贾芸一直忙着他母亲的丧事，而他舅舅又没有来家里祭拜，是故，这双鞋子，依然在他母亲做针线活的簸箕中放着。　　贾芸想着母亲临走前的话语，说：这双鞋子，一定要亲手交到舅舅的手上，遇到了困难，就去宁荣后街的香料铺面找他帮忙。　　摩挲着手里的百纳鞋，贾芸心里一阵唏嘘，没想到，他母亲临死了，仍是不放心他，给他安排了后路。　　想到他的舅舅——卜世仁，虽说他并不是很富裕，但，到底是在宁荣后街，盘了一个自己的香料铺，说不定，他能借我些银两做生意，也未尝可知也。　　说着，贾芸转过身，急匆匆地往东边厢房而去，又是一阵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一件半新的衣裳，照着自己的身量比了比。正好合适。　　于是，贾芸忙将身上的脏衣服脱掉，换上这一身半新的干净衣裳，就匆匆往他舅舅——卜世仁家行去。　　只是，贾芸不知，他此行注定会失望：一个连亲妹妹遇到困境，都不慷慨接济，更是在她死后，也不曾帮她操办身后事的哥哥——贾芸的舅舅，又怎会帮他一个外甥？！　　只见，贾芸才来到舅舅家的院子，章他舅舅道明来意，就惹得卜世仁一阵夹枪带棒的说教：　　“芸儿，不是我这个做舅舅的说你。”

“你娘——我妹子，含辛茹苦地，一把屎一把尿拉着你，长了这么大。”

“翻了年头，你也有十五岁了吧？”

“到你这个年纪，我都已经娶了亲，有了你表哥——卜固东。”

“芸儿，你该是懂事的年纪了，找个正经的营生，不好么？”

听得舅舅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说教，贾芸俊秀的小脸，顿时有些挂不住了，有心分辨道：　　“舅舅，我真是想做生意！”

“您就不能帮帮我，暂且借我十两银子，等这几日赚了钱，我就马上过来还您！”

“就按照行市的利息，我照付，行吗？舅舅！”

卜世仁听了，缓缓摇了摇头，拿起窗台上的旱烟，背着双手，踱步走到庭院中，转过身来，一屁股就坐在石凳之上，将手里的旱烟点燃，耸动着黝黑的鼻子，猛地吸了几口，干瘦的脸上，挂着陶醉的表情。　　吸了一阵旱烟后，卜世仁这才想起，他的外甥——贾芸还站在庭院里，于是，卜世仁转过头来，瞥了眼眸子里满是期盼地，望着自己的贾芸，嘴角一撇，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　　“做生意？”

“现在，北京城还能做什么生意？”

“芸儿，你是多少天没出门了？”

“瓦剌大军都围城了，明天还能不能活着，都还不一定呢！”

这时，卜世仁的老婆——李氏，在院子里凉完了换洗的衣物，走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插嘴说道：　　“谁说不是呢？！”

“芸儿，舅妈也是看着你从小长大的。”

“我和你舅舅，都希望你将来能走正道，给我那可怜的大姑，争口气！”

见李氏提到他母亲，贾芸心下凄然，一时间红了眼眶。　　“现在，北京城里生意难做，饭难吃。”

“你舅舅的香料铺，已经好几个月没开张了，房东又死命地向你舅舅讨要着租金，店里的活计也要发工钱。”

说着，李氏一边摇着头，向里屋走去，一边叹息道：　　“芸儿，你是不知道啊，我们家都快断炊了！”

“难啊！”

“真的是难！”

等他媳妇——李氏说完忽悠贾芸的话，卜世仁脸不红心不跳地接过，李氏未尽的话头，指责贾芸道：　　“芸儿，你一个无产业的穷孩子，哪里是个做生意的料啊？！”

“你又哪里有正经事做呢？”

“不过是想从我这儿，骗了银子去外面，和你素日的狐朋狗友们，胡闹罢了。”

卜世仁一番故乱贬损他的话下来，贾芸自知从他舅舅这里，今日肯定是借不到什么银子了，没道理继续在他院子里，像个木头杵着，平白的做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发泄桶。　　说着，贾芸将怀里的百纳鞋取了出来，放在卜世仁面前的石桌上，也不敢抬头去看他舅舅，轻声道：　　“舅舅，这是母亲临走前，熬夜亲手为您做好的百纳鞋，嘱咐我一定要给您送过来。”

该说的话说完后，贾芸掩着憋得通红的脸颊，抬脚就准备离去。　　贾芸才转过身走了几步，还没走出院子，就听卜世仁在他身后喊道：　　“这么着急干什么？”

“来都来了，好歹吃了午饭，再回去不迟！”

贾芸摸了摸咕咕乱叫的肚子，停下了离去的脚步，心想，到底是他的亲舅舅，虽然没借到钱，但能填一顿饱饭，也不错嘛。　　只是，贾芸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他舅妈——李氏，从堂屋里走出来，呵斥卜世仁道：　　“老不死的，家里就剩半斤面了，还不够你一个人吃的呢！”

“你把外甥留下来，是想饿死他么？”

说着，李氏对着屋里贾芸的表妹，大声喊道：　　“乖女儿，你去邻居家借些面粉来，我给芸哥儿做些面条吃。”

“唉，咱们娘俩饿着就行了，反正一二天不吃东西，也是饿不死人的！”

李氏此言一处，贾芸在他舅舅家，再也没脸待下去了。　　没得说：外甥吃饱饭，让舅妈和表妹忍饥挨饿的。　　说着，贾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卜世仁的院子，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空空如也的肚子，时不时地“咕咕”乱叫，惹得贾芸一阵心烦，不妨头，同一个迎面而来的醉汉，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个满怀。　　见此，贾芸头也没抬，匆匆地向那醉汉道了谦，可是，那醉汉显然是个不好相与的，却有些不依不饶地拉扯贾芸的袖笼，骂骂咧咧地道：　　“怎么，你小子撞了人，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想跑是吧？”

“你也不去外面打听打听，我倪二可是好欺负的？！”

说着，那醉汉的老拳，就要向贾芸俊俏的脸上砸来，唬得惊慌失措的贾芸大叫道：　　“倪二！”

醉醺醺的倪二，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就下意识地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放开了拳头，缓缓转过头来，摇摇晃晃地问道：　　“谁唤我？”

贾芸连忙扶着倪二歪歪斜斜的身子，在他耳边大声道：　　“倪二，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贾芸！”

倪二眯着醉眼，迷迷糊糊地才看清面前之人，正是他的邻居贾芸，猛地一惊，他的酒就醒了一大半，连忙向贾芸赔罪道：　　“喔，原来是芸爷！”

“刚才是我倪二眼拙，可是冲撞你了？”

说着，倪二有些站立不稳，颤颤巍巍地扭过粗壮的身子，就要向面前的贾芸，躬身、作揖、赔罪。　　贾芸见他这副模样，哪里敢受他的大礼？连忙闪过身来躲开，俊美的面上，面露急切地说道：　　“倪二，很是不必！我们邻里之间，就不要外道了。”

说着，贾芸转过身来就想要离去，只是他的肚子不争气，这个时候竟然“咕咕”的叫唤了起来。　　倪二酒醒了大半后，自然将贾芸愁眉不展的脸色看在眼里，拉着他忙问道为什么。　　贾芸扭扯不过他，只得站住身形，同倪二讲了一番，自己在舅舅家的不幸遭遇。　　只见，倪二听完后，义愤填膺地一拳打在墙壁上，大怒道：　　“你这个舅舅，也太不是个东西了，‘卜世仁’，真是人如其名！”

“这样的舅舅，若是我是你，不要也罢！”

“不就是十两银子么，我有！”

说着，倪二伸手就从肩上的褡裢里，掏出了一个雪白的十两银锭，按在了贾芸的手中，愤恨不平地道：　　“卜世仁不借给你，我倪二借给你。”

“这是我刚收的十两纹银，拿去！”

“芸爷，你尽管拿去，若是不够了，就来我家里找我。”

倪二打了个酒嗝，拍着肩上的褡裢，笑着道：“要多少，有多少！”

这倪二是贾芸的邻居，他如何不知倪二平日在永康坊的赌场里，给人充当打手，一边在赌场放高利贷，收些利钱银子。　　他倪二放高利贷的银子，贾芸就是把自己卖了，也还不上，如何敢收他的银子？　　可是，倪二坚持要给，贾芸一时间也推脱不过，只得主动道：　　“既如此，这利息怎么算？”

“是按正常的行市，还是·······”　　贾芸话音还未落下，就见倪二转过身来，将贾芸手中还未捂热的银子，夺了过来，不悦地道：　　“利息？”

“要什么利息？”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你是我的邻居，有了困难，我倪二遇到了，帮你，这不是应该的么？”

“要什么利息？！”

“芸爷，我瞧你是个人物，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小看我？！”

说着，倪二就要将银子装回褡裢里。　　眼看到手的银子，就要不翼而飞了，贾芸心里一阵懊恼，暗怪自己不该多嘴的，待到听清倪二刚才所言，顿时，他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羞红了脸颊，只得低声向倪二赔不是。　　倪二虽是草莽出身，但为人很是仗义，刚才也不过是恼怒贾芸小窥他，并不是真的生贾芸的气。　　是故，等贾芸赔了不是后，倪二就将银子，拍在了贾芸的手中，道：　　“芸爷，以后有事，尽管来我家找我。”

说着，倪二竟是哼着，从青楼瑶姐身上学来的时新曲子，摇摇晃晃地越过贾芸，往他家里行去。　　可倪二还没走多远，就被一伙衣着褴褛的贼人，截住了去路，贾芸慌忙火急地大喊了一声道：　　“快来人啊，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打劫了！”

“快来人啊！”

“打劫了！”

看见的路人，纷纷掩面离去，听到贾芸的呼喊声，反而走的更急了，并不成有人上前来帮助他们。　　贾芸年轻的面庞上略一犹豫，鼓起勇气冲了上去，想帮忙倪二阻挡贼人，可是，他还没走几步，身后就出现了，一伙同样的贼人。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贾芸绝望之时，孙振武带着几个亲兵陡然出现，有如神兵天降，三下五去二地，没一会儿功夫，就赶跑了那些居心不良的贼人。　　心有余悸的贾芸，连忙捡起地上的银子，向孙振武一行人道谢道：　　“多谢·······多谢壮士相救，大恩不言谢，请诸位到寒舍用茶，让某略表谢意！”

贾芸话音才落下，经过贼人的一顿毒打，倪二的酒劲早就过去了，幸好他皮糙肉厚，没受什么重伤，不过就是些皮外伤，擦一些跌打药酒，过不了几日，他就又生龙活虎了。　　只见，倪二对着孙振武作揖，道：　　“谢诸位壮士的救命之恩！”

“我去买些酒菜来，说什么，今日咱们都要在芸爷家里，喝上一盅，让我兄弟二人，向您们略表谢意！”

孙振武惊问道：　　“你就是倪二？”

孙振武上下打量了眼倪二，见他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但是一身酒气，并不是一个可造之材，不知道贾珙为什么会看中他。　　原来，这孙振武那日在辽阳城奉贾珙之命，送辽东巡抚——李开河来京城报捷，并不成离去，而是，他们一伙人在京城，悄悄地潜伏下来了，并依照贾珙的指令，在京城发展地下情报。　　这贾芸、倪二两人，就是贾珙指定孙振武，要找的人之二。　　孙振武多日来，一直在暗中观察贾芸，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才，如今又遇到了危机，就顺势出现，救了他二人。　　孙振武没想到，他这一偶然的善举，竟是连倪二，也一并找到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见此，孙振武也不再推脱，让身边的一个亲信，随倪二去不远的巷子口的小酒楼中，卖了一些可口的酒菜，就做在贾芸的庭院中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