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华元年十月二十二日，巳时二刻用过早饭后，宁完我就催促通古斯使者费扬古，同去黑水城东边的通古斯大营，商量两军协同，一起进攻黑水城，早日拿下鞑靼部，他也好凭此功绩，回到大华中枢。　　昨天午时六刻，大华北伐大军来到黑水城南门下寨，经过半日的瞭望观察，宁完我发现，这黑水城的城墙不过两丈高，通身由黑色的大石块砌成，就这么点高度，怕是连中原的小县城也比不过。　　鞑靼部都城——黑水城城周不过二十里，就是里面堆满了人，鞑靼部人口也不会超过十几万，兵马四五万。　　鞑靼部这么点实力，就是不用通古斯部帮忙，他们也能几天时间，踏灭黑水城，兼并鞑靼部化作大华的定辽都司。　　翌日巳时，宁完我从温暖的被窝里，兴致勃勃地爬了起来，匆匆用过早膳后，来到李伟刚大营的中军大帐，同李伟刚商量了一番，决定吉林都司的所有兵马，暂时交由李伟刚指挥，他则全权负责同通古斯部的沟通事宜，待到拿下黑水城后，再将吉林都司兀良哈卫的五千六百人马指挥权还给宁完我。　　派人知会大华北伐大军主将——黄威猛，以及范文程大营后，宁完我带着十几个亲兵，同费扬古往五里开外的通古斯大营赶去，商量协同作战的事宜。　　说是商量，实则是命令，因为明面上通古斯部已经投降了大华，他们名义上的首领——褚英和代善，分别被贾珙敕封为了辽北都司指挥使和辽北都司指挥使同知。　　自觉是贾珙亲信的宁完我，根本就不会将褚英和代善放在眼中，更别提费扬古了，故意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这次，宁完我主动请缨去通古斯大营，颇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　　宁完我在大华帝国，因贾珙崛起前期麾下文臣缺乏，而骤登高位，此刻，他迫不及待地想去通古斯这群故主面前嘚瑟一番，以泄当年被他们轻视、歧视的恶气！　　这几年，正是红楼世界的小冰河期，辽东关外大雪纷飞，积雪厚的地方，已经齐腰深了，本就没什么人口的东北，就更加的寂寥了，四野里除了漫天的大雪，就只剩下银装素裹的松子树和柏树了。　　在不辨道路的松子林里，迎着凛冽的寒风艰难行进，宁完我却感受不到半点疲倦和寒冷，有的只是对即将报仇雪恨、一雪前耻的快感。　　宁完我扒雪而行的步伐，就是连身为通古斯人的费扬古，都有些快追赶不上，自愧不如了。　　顶着呼啸的寒风行了半晌，费扬古累得气喘吁吁，停下脚步哈着气，一手扶着酸痛的老腰，瞥了眼身前不远处不知疲倦、神采奕奕的、穿得跟个白乌龟似的宁完我，有气无力地喊道：“宁大人，且行慢些，前面就快到我部大营了，当心他们巡营的士兵不认识您，当作是鞑靼部的探子，造成两军误会就不好了。”

“两军？同为大华帝国麾下军队，何来两军之说？费扬古，你这话若是让辽阳城的官老爷听了，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风雨来呢！”

闻听费扬古之言，宁完我停住身形，手搭凉棚，望了眼不远处的通古斯营寨，头也不会地敲打费扬古道。　　瞥了眼宁完我，费扬古眸子里的阴狠之色一闪而逝，立刻满脸堆笑地赔不是道：“宁大人教训的是，都怪卑职糊涂，以后定当小心谨慎。”

“回头进了大营，您和褚英都指挥使大人商量完大事后，可得给卑职一个找补的机会，去卑职的营帐中喝几杯水酒解解乏，卑职准备好了上好的东珠二十颗、一件就是辽东关外也难得一见的丈二尺寸的白虎皮，孝敬您老。”

“待会儿见了我大金国大汗，老子看你怎么死，你个该死的南蛮子！”

费扬古心里恶狠狠地补道。　　宁完我听了捋了捋颌下二寸短须，得意之色跃然脸上，只当是费扬古在讨好自己，并未往他处细想。　　歇息两刻钟后，在附近巡逻的通古斯兵丁就发现了他们，陡然围了上来，张弓搭箭稍有异动，就会将宁完我、费扬古等人射死。　　这时，费扬古冒着寒风，摘下帽子，将头面露了出来，掏出一块金牌向着他们中领头的人扔了过去，喝道：“我是费扬古，还不放下刀兵，万一伤着宁大人，当心大汗要了尔等的小命！”

那领头之人，上前查看了一下，见真是费扬古，和令牌的信息也对得上，就立刻挥手让通古斯兵丁放下弓箭和刀枪，一边小声地用通古斯语在费扬古身边嘀咕什么。　　费扬古狠厉地瞪了眼那领头之人，打断了他的话语，低声喝道：“狗东西，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还不前头带路！”

瞧见费扬古凶狠的样子，那人立刻闭嘴，将金牌还给了费扬古，深怕得罪自觉地去前头带路去了。　　宁完我在通古斯赫图阿拉城生活过三年，对通古斯语言有些熟悉，只是刚才费扬古他们嘀咕的声音太小了，宁完我听得不真切，只是隐约听见，他们说什么大汗、努尔哈赤之类的几个短句。　　“费扬古，你们刚才嘀咕什么呢？”

宁完我一边前行，一边问来到身边的费扬古道。　　费扬古面上的诧异之色一闪而过，他知道宁完我是懂通古斯语的，所以就喝止住了刚才那人的攀谈，省得节外生枝，被宁完我察觉出通古斯部的异样，使得努尔哈赤的计谋功亏一篑。　　“没什么，刚才那人不懂中原规矩，还称褚英都指挥使大人为大汗，被卑职呵斥了几句。”

费扬古笑着道。　　宁完我听了深以为然，点了点头道：“你做的不错，大汗的称呼确实不能再用了，·······”　　通古斯大营中军帐。　　“父汗，刚才探马传来消息，说是已经接着宁完我这个叛臣了，费扬古带着他正往大帐赶来！”

褚英对着朱漆帅案前，一个年约四十二三，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子、眼神锐利、名唤努尔哈赤的中年汉子，拱手道。　　褚英此言一出，大帐里顿时炸了锅，说什么的都有，有主张将宁完我五马分尸的、有说要将宁完我下油锅的、有说要将宁完我凌迟处死的，就是没有说要招抚宁完我、放宁完我一条活路的。　　大帐里的通古斯诸将，神色激动，争的脸红脖子粗，几乎上演全武行，依然没有说服彼此。　　努尔哈赤拧眉翻看手里的《三国演义》，好似入定了一般，对大帐里的诸事一概不理不闻，没受到半点干扰，依旧聚集会神地看书，时不时地低头在书页的空白处注释几个字或是写下自己的心得体会。　　眼见到了通古斯中军大帐这等安全地方，再也不怕宁完我发现了破绽，或是大华北伐军的探子发现了异常，费扬古对着周边的兵丁使了一个眼色，就将宁完我和他的十几个人亲卫都围了起来。　　异变陡生，宁完我顿时慌了手脚，指着不远处的费扬古，喝道：“费扬古，你干什么？若是敢对本官无礼，当心我大华灭了你通古斯全族！”

费扬古满脸不屑地瞥了眼，外强中干的宁完我，自顾自地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哼道：“是吗？贾珙小儿不是已经扬鞭策马，跑到汉国折腾去了么？拿什么来灭我通古斯全族？”

“噢，你是说黑水城外的五万北伐军么？他们马上就会消失了。”

“然后，我通古斯五万大军就会沿着，你们南蛮子刚刚开辟出来的道路，一路南下辽东，让你们也尝尝亲人离散、国破家亡、被灭族的滋味！”

宁完我听了心头大骇，他实在搞不明白，几乎被贾珙大军灭族、派人到辽阳城祈降的通古斯部，怎么就这么大的胆子。　　难道他们是诈降，故意将贾珙引开，就是为了占领辽东？可辽东尚有十四万大军在，就算努尔哈赤还活着，他们也攻不下辽东啊？　　宁完我自认为不怕死，就怕没权，可真当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上时，宁完我依旧是妥协了，就如同贾珙在镇远堡抓到他一样，　　为了活命，为了权利，宁完我终是低下了刚刚昂起来的高贵头颅，让身边举刀护卫他的亲兵，放下了手中的兵刃，任凭费扬古像牵着待宰的羊羔一样，拖进了通古斯中军大帐。　　从冰天雪地的帐外，进入暖和如春的中军大帐，宁完我并未感觉到暖和，反而只觉冰寒刺骨，冷得他额头直冒豆大的冷汗珠儿，牙关直打哆嗦，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结结巴巴地道：　　“奴才宁完我，参见大汗，长生天与大汗同在！”

也不知怎么地，本来与宁完我有毁亲灭家之仇、叫嚷着要杀宁完我的大金国诸将，见到宁完我进来顿时哑巴了，只拿铜铃般大小的眼珠子，死死地瞪着跪地磕头、匍匐在地不敢起身的宁完我，好似他们的目光，能够将宁完我千刀万剐、下油锅一样。　　端坐在主位上的努尔哈赤，终是将视线移开了《三国演义》，瞥了眼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宁完我，道：　　“宁学士，你回来了？”

“本汗在这里等得你好辛苦啊。自从本汗誓师出征鞑靼人后，咱们已经有九十三天又二个时辰没见面了，本汗想你的紧。”

说着，努尔哈赤放下爱不释手的《三国演义》，走下主位，来到宁完我跟前，伸出如孩童大腿般粗细的胳膊，稍微一用力，就将宁完我单薄的身子骨给提溜了起来，眯着三角小眼，细细地打量宁完我一阵，叹道：　　“先生，你瘦了！”

宁完我头也不敢抬，更是看也不敢看近在咫尺的努尔哈赤，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全身上下止不住地打冷颤。　　努尔哈赤俯下身子，轻轻拍去宁完我身上的尘土，退后几步，沉声道：　　“本汗生平最佩服的人，除了写《三国演义》的罗贯中先生，就是曹公曹孟德了！”

“官渡之战，孟德公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赢，火烧乌巢，击败袁绍三十万大军后，来到袁绍的大营，发现了麾下臣子秘密写给袁绍的投降信，孟德公命人一把大火烧了，心里毫不介意，如此大肚、明事理的人主，当是我努尔哈赤效法的典范。”

“天下之大，能人辈出，大金国地处偏僻蛮荒之地，想要夺取天下，必得许多像宁学士一样，有才干的人才辅助本汗。”

努尔哈赤满眼深情，扫了眼大帐中的诸人，道：“本汗觉得孟德公说的不错，连本汗自己都不确信，能胜得过天下英雄，笑到最后，又岂可要求麾下之臣，一心一意，誓死效忠本汗？”

大帐中的李成梁、李开芳、鳌拜、褚英等人，纷纷感动得痛哭流涕，跪倒在地，大呼：“奴才誓死效忠大汗！愿长生天与大汗同在！”

努尔哈赤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里给自己刚才的演技打九十九分，扣掉一分，是怕自己骄傲，没了进步的空间。　　听了努尔哈赤的肺腑之言，又听大帐中李开芳等人誓死效忠之语，宁完我心里既是感动，又是羞愧，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华丽的辞藻，可宁完我就是找不到，一个恰如其分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又能顾全自己的颜面，　　宁完我嘴角嗫嚅半晌，终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急红了鸡皮白的脸颊，呆呆地矗立在那里，像是一杆长枪。　　努尔哈赤好似宁完我肚里的蛔虫一般，将宁完我肚里的心思看了个一清二楚。只见，努尔哈赤踱步到他的跟前，双手搭在宁完我瘦弱的肩头，眼眶微红，眸子里波光粼粼，泛着晶莹亮光，言语间尽是亲昵，如热恋之人，在耳边低声呢喃，道：　　“宁学士，欢迎你回家！”

努尔哈赤充满温情的言语好似利剑一般，刺破了宁完我的心底防线，他的身子像是没有骨头一般，如烂泥一样，匍匐在努尔哈赤散发着恶臭的脚边，痛哭流涕地道：　　“奴才宁完我，参见大汗！愿长生天与大汗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