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死亡的威胁和权利的诱惑，宁完我到底是没挺住，重新投入到了努尔哈赤的怀抱。　　努尔哈赤满脑子都是为妻儿和族人报仇的怨念，他耐着性子同宁完我寒暄，倾述别后离情后，就拉着宁完我的手，将他引到下首的地方坐下，道：　　“宁学士，贾珙率轻骑陷入汉国腹地，辽东并没有主事之人。此时可是我大金国南下，将辽东纳入版图之时。”

宁完我抬眼小心地看了眼，神情有些激动的努尔哈赤，就马上低下头来，沉吟道：　　“大汗，华国的北伐军足有五万，且皆是新招募的沈阳和辽阳等辽东腹心之地的轻壮，由宁国府世代亲卫出身的黄威猛统领。此人，乃是夏塔庄有名的猎手，生性沉稳冷静，并不好对付啊。”

李开芳妻儿在赫图阿拉城，被贾珙大军所杀，再则他本是高丽难民——李成梁之子，打心眼瞧不起汉人，现在听宁完我抬高汉人，新仇旧恨下，李开芳张口怒怼道：　　“汉国不是以文御武么？你投敌之后，身为贾珙的亲信文臣，岂能辖制不了黄威猛一介武夫？”

“大汗，依奴才之见，这宁完我分明还念着贾珙的好，不肯真心出力帮我大金国！”

李开芳出列来到大帐中央，单膝跪地道：“请大汗将宁完我这个贰臣交给奴才，奴才包准将他治得服服帖帖！”

言毕，李开芳侧眸阴狠地瞪了眼宁完我，心头忍不住冷笑，看得宁完我心头发慌、头皮发麻，低头不语，就这么怔怔地坐在那儿，并不曾出声辩解半句。　　宁完我可不信，努尔哈赤费了那么大的精力算计贾珙，会随意杀掉一个了解贾珙的智者。　　坐在主位上的努尔哈赤抬眸看了眼跪地请命的李开芳，又转首看了眼老神自在的宁完我，哈哈一笑道：　　“宁先生乃是大金国的翰林院学士，更是本汗信得过的心腹重臣。李开芳，本汗知你痛失家人，故而迁怒于宁完我。”

努尔哈赤抬眸扫了眼，帐中神色各异的金国诸将，掷地有声地道：“焚烧赫图阿拉城，屠杀我四十万族人，这一切都是贾珙所为，尔等要报仇，自该去找贾珙报，不可迁怒他人。”

“日后，本汗若是再听到，有人背后嚼舌根中伤宁学士者，或是挑拨通古斯人同汉人之间的和谐关系者，杀无赦！”

努尔哈赤周身无可匹敌的气势全开，眼眸半眯，神目似电，面无表情地扫了眼众人，只见，他们纷纷地下头去，不敢同努尔哈赤对视一眼，战战兢兢地拱手应道：　　“奴才不敢！”

“儿臣不敢！”

……　　当目光扫到宁完我身上时，努尔哈赤立刻收敛了气势，眼光变得柔和了不少，道：　　“宁学士，你有什么建议，但请直言，不必顾忌什么，本汗洗耳恭听就是了。”

同样都是人君，宁完我不自觉地在心底，将贾珙和努尔哈赤同台比较了一番。　　努尔哈赤虽是外族胡人，但颇为推崇读书人，喜欢华夏文化，政治手腕老练且刚柔并济，行事颇有章法，又尊重汉人读书人；　　而贾珙一味好强，凡是喜欢武力解决，将读书人当作猪狗一般看待，动辄抄家流放，疑心病重，对谁都不信任，生性凉薄，刻薄寡恩，就是他身边的亲信，贾珙也是铁面无私严格要求，毫不顾念私情，更喜任人唯亲。　　一番比较下来，宁完我还是觉得，努尔哈赤更适合自己效忠。心道：看来天意在金，不在华啊，那就怪不得我宁完我了。　　宁完我脸带不屑地瞥了眼，帐中束手而立的李成梁父子，自信满满地昂首道：“启禀大汗，贾珙乃是汉国勋贵出身，对读书人多有偏见，是以，华国并没沿用，汉国以文御武之定国安邦的基本国策。”

“奴才身陷辽东时，虽潜伏在贾珙幕府为官，却诸事没有决定权，一切皆由贾珙做主。”

“且此獠生性多疑，为人奸诈，惯会四处散播谣言，以掩藏真实目的，真真假假地让人看不真切，就是汉国的太上皇和乾治皇帝、原辽东巡抚李开河，也曾多次上过贾珙此贼的恶当。”

宁完我眉头一挑，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大汗和诸位将军恐怕有所不知，这汉国的辽东都司就是贾珙编造，鞑靼人、大金国、瓦剌人组成三族联军，南下进犯辽东，恰此时汉国山西、陕西连连干旱，白莲教趁机起事，是以汉国朝廷认为攘外必先安内，就放弃了辽东都司，被贾珙白白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这汉国老皇帝和小皇帝也真够蠢的，他们若是派人来辽东核实一下，贾珙的诡计岂不不攻自破了么？”

褚英满脸不屑地道。　　褚英乃是努尔哈赤的长子，长相粗犷，满脸络腮胡子，一味地好武斗勇，生性残暴不仁，却为人爽朗直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有什么说什么，心里藏不住事儿，没有半点城府。　　听了宁完我的叙述，褚英觉得汉国的满朝公卿和皇帝都是傻子，不屑的表情直接挂在了脸上，忍不住就插话了，道：　　“我还以为贾珙有多么了不起呢？不就是个偷偷摸摸的小蟊贼么！”

褚英此言一出，大帐里的金国诸将顿时哈哈大笑不已，唯有努尔哈赤和宁完我未笑，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笑过一阵后，褚英脸色一敛，单膝跪地拱手道：“父汗，我通古斯人英勇善战，满万不可敌。请父汗给儿臣一万兵马，儿臣定会踏破黑水城外的贾珙大军，顺势南下，攻破辽阳，将辽东献给父汗！”

努尔哈赤瞥了眼跪地请命的褚英，笑道：　　“我儿勇武，本汗已尽知。”

“可打战靠的不仅仅是勇武，还有智谋。褚英，你暂且起身，先听宁先生是怎么说的。”

见努尔哈赤并未同意，褚英心有不甘地瞥了眼宁完我，依命站了起来，退到队列之中。　　“宁先生，本汗两个月前就灭了鞑靼部，命人四处散播谣言，就是为了引贾珙小儿上当。”

“如今，他派了五万大军前来黑水城，咱们就先吃掉这五万兵马，再开拔到开原卫，看有没有机会，趁着贾珙小儿不在辽阳城，华国群龙无首之际，拿下辽东，作为我大金国的百年基业。”

努尔哈赤扫了眼众人，目光落在宁完我的身上，道。　　四年前，努尔哈赤诈称是女真人后裔，在赫图阿拉城建立大金国，定年号“天命”，他虽收拢了不少汉人儒生，但依然以军功为重。　　是以，通古斯人闻战则喜，每一次大战缴获的钱财和土地，除了三成归公，一成归阵亡和受伤的将士外，其他的都归自己。　　见努尔哈赤征求宁完我的建议，大帐里的金国诸将，都热切地望着宁完我，希求他也同意现在就出兵，歼灭华国北伐军，南下攻取辽东。　　宁完我陡觉压力甚大，脑袋里小心地组织语言，沉吟半晌，向着主位上的努尔哈赤躬身道：　　“启禀大汗，贾珙派大军北伐鞑靼人，一则是为了消灭鞑靼部，二则是为了练兵，三则是为了寻找机会消灭我大金国。”

“什么？贾珙不是接受了费扬古的请降么？怎么还想着算计我大金国勇士，欲除之而后快？”

李成梁虽老臣持重，但仍是忍不住好奇问道。　　这李成梁原是高丽国人士，年轻时高丽发生饥荒，他带着儿子李开芳偷渡鸭绿江，逃难到了开原卫，加入宁国府贾璟的军队，受宁国府提携当了辽东抚顺卫指挥使，他同宁、荣二府的辽东旧部很是熟悉。　　李成梁跟随贾璟身边日久，自认为熟悉宁国府子孙的行事做派，没想到同样出身宁国府的贾珙，对辽东周边异族的态度如此残忍，和宁国府其他子弟包容异族的态度差别极大，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宁完我是陪同贾珙大军一起东出抚顺关，他亲眼见证了贾珙对通古斯人是何等的残暴，在贾珙大军的刀锋下，异族没有一个活口，全部被当作两脚羊，要么被制成了马匹吃的精料，要么被熬成了油脂，作为天军放火的燃料。　　宁完我真怕有一天努尔哈赤会败在贾珙的手上，那么自己岂不是会被贾珙当作两脚羊？想到这里，宁完我只想远远地躲着贾珙。　　瞥了眼望过来的努尔哈赤，宁完我只得强忍着心中的恐惧，将贾珙对异族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地一一向大帐中的众人道明。　　听完宁完我的讲述，努尔哈赤的眉头几乎皱成了一个川字，他实在没想到，贾珙和他以往接触到的汉人官员，反差如此之大。　　辛辛苦苦设下的计谋，难道就此功亏一篑不成？　　努尔哈赤低头沉思半晌，忽地抬眸盯着宁完我道：“宁先生可有什么好办法，助我夺下辽东？”

闻言，宁完我头也不敢抬，心道：“还拿下辽东呢？就是攻灭黑水城外贾珙的五万北伐大军，都不可能！”

“启禀大汗，贾珙小儿非常重视奇淫巧技，他在辽阳城划了一大块地方，作为研究新式军械的基地，那里面的工匠，发明了一种钢制弓弩，不仅省力，而且射程极远。”

“华国北伐军中，装备了大量这样的新式弓弩，一是为了在辽东关外丛林中打猎练兵，二是为了克制辽东周边异族的弓箭。”

这种新式弓弩，随华国北伐军一路来到黑水城的费扬古也是见识过的，确实如宁完我所说，几乎完美克制住了通古斯人骑射的长处。　　见努尔哈赤满脸狐疑地望过来，费扬古脸色沉重，无声地点了点头。　　一时间，通古斯中军大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角落里熊熊燃烧的篝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必败也！　　努尔哈赤背负双手，在大帐里缓缓踱步，拧眉细思，仍是不得要领，难道费尽心机，折损几十万族人，最后什么也得不到？做赔本的买卖，岂是努尔哈赤的作风？再说了，通古斯部本来就底子薄，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侧眸瞥了眼老神自在的宁完我，努尔哈赤停住了脚步，问道：“宁先生，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是战，还是撤？”

这种事关国家兴亡的军国大事，宁完我岂敢开口置喙？不要命了？无论说战，还是说撤退，都不合适，不过这等小问题，哪里难得到智者宁完我？直接让努尔哈赤知难而退就是了。　　宁完我心里早就想好了解决的办法，但他面上故作为难，拧眉沉吟片刻，才道：“贾珙军中备下了两种神器，专为雪天对付异族而准备，一曰新式钢制弓弩，二曰雪橇和滑雪板。”

“钢制弓弩刚才已经讲过了，奴才就不细说它了。”

“这滑雪板造型简单，却在雪地中滑行如飞，乃是对付黑水城中鞑靼人和我大金国的绝密武器。”

“现在外面积雪齐腰深，人和马匹行走困难，可是有了滑雪板，就如同河中有了舟楫相助。”

大帐中的金国诸将和努尔哈赤听了，心头大骇，简直不敢相信，世上会有此等利器。　　他们面上的惊骇表情，宁完我尽收眼底，他站起身来，朝着努尔哈赤一揖到底，慷慨激昂地接着道：　　“大汗，贾珙小儿远在汉国京畿，欲图火中取栗，一举消灭汉国的三十万勤王大军和十五万瓦剌骑兵。”

“现在瓦剌人老巢空虚，贾珙自顾不暇，汉国自身难保，正是长生天垂青于大汗，一举攻灭瓦剌，而后进入陕西，南下川蜀，成强秦之势，选贤任能，定能一举扫平天下。”

努尔哈赤三角眸子里精光大冒，死死地盯宁完我看了半晌，见他面色平静，刚才所言不似作伪，可此等事关家国兴旺的战略，哪里能说变就变的？　　建立大金国后，通古斯的战略目标，就是拿下辽东作为基业，再征辽东周边的服科尔沁部和朵颜部，而后从山海关或是从蓟州镇入关，攻灭汉国。　　可谁也没想到，贾珙在辽东异军突起，借着宁、荣二府旧部的支持，忽悠汉国朝廷，三两下就拿下了努尔哈赤垂涎已久的辽东。　　金国形势逆转，被贾珙大军几乎灭族，努尔哈赤早就心有所感，以前制定的战略怕是进行不下去了，可他依旧抱着万一，没想到，贾珙竟然完全不似汉官，对异族残暴无比，斩尽杀绝，还发明了两件利器，克制大金国勇士的骑射本领。　　想到这里，努尔哈赤摆摆手挥退了金国诸将，独留宁完我在帐中，相谈了许久。　　当金国诸将再见到努尔哈赤时，只见他神采奕奕，面上容光焕发，像是吃了春药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