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说得急切,但贾政还是微笑着安慰几句,再又站起身来。贾珍实在挽留不住,也就作罢。 贾璘起身要送,被贾政拒绝了:“璘哥儿近来也是公务繁忙,就留在这里放松会子。”
贾政出府进了马车,贾珍、贾宝玉、贾璘等人转回府里,一起走去会芳园。刚穿过正堂侧院的回廊,贾珍想起来对贾蓉问道:“你媳妇近来身上可大安了?”
“谢父亲惦记。她好多了,只是还不能出来走动。”
贾蓉赶紧回应。 “嗯,总是要仔细些。”
贾珍说罢,不由得大叹一声,“哎!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长房媳妇若是不能安好,哪来的孙孙呢!”
“多谢父亲关怀。”
贾蓉再躬身施礼道谢。 转头看看贾璘,贾珍笑着问道:“璘哥儿品貌才情俱是风流,也应该,” “兄弟尚且年轻,还是应以公务、事业为重。”
贾璘打断了他的话。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贾珍不再多说什么。那边的贾宝玉只是寻看左右,只当没听见。 这边几人走到会芳园的戏台子,于台对面的回廊内落了座。客套几句,还是由贾珍点了一出戏。 班主拿走戏本子,贾珍随即命贾蓉去请荣国府的女眷:“你母亲已经先去了那里,你再去邀请,务必请老太太过府来热闹热闹。”
贾蓉领命后,忙不迭地跑去隔壁荣国府。 山石花木掩映之下,戏班子开始演出才子佳人的戏目。一曲还没唱罢,贾蓉和贾琏先赶来报道说:“老太太吃得不舒服,就不过来看戏了。其她太太、媳妇们,都过来坐坐。”
贾珍听了这话,感到极为遗憾:“老太太最喜欢热闹,今次真是不巧。”
贾琏笑道:“总是有众人一起热闹。”
他的劝说有效,贾珍随后笑呵呵地命人先止住了唱戏,转头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尤氏,陪着王夫人、邢夫人,以及王熙凤等人走近。 施礼寒暄过后,女宾被请去天香楼内,男宾留在原处。 看了一会儿戏,王熙凤想着再去看望近来生病的秦氏可卿,就与王夫人等人告辞离席。 贾宝玉早就惦记着秦可卿,此时不禁下意识地跟在她的身边。 “宝玉跟我一起去,我知道你待在这里闷得慌。”
她拉着贾宝玉的手,在平儿、丰儿两个丫头的陪伴下,从会芳园的东南门出去,前往秦可卿所在的绣房。 贾蓉见她们前去,说着要陪同,被王熙凤拒绝了:“蓉哥儿自去玩耍,也算是散散心。”
“那就有劳婶子,你们说话也便利些。”
贾蓉乐得溜走,就以此为借口止步。 王熙凤等人进去秦可卿的绣房,只见她的弟弟秦钟也在,另有几个丫鬟都低头行礼。 秦可卿倚靠在床头,就要起身下地来拜礼。 “快别动,仔细头晕。”
王熙凤快走两步,拉住她的手,“蓉大奶奶仔细保养着,眼见你瘦得许多。”
秦可卿勉强躬了身、低个头,就算是万福了,随后答道:“有劳婶子惦记。说起来是我没福气,到来这家被公公婆婆当做女儿一般看待。其他长辈、同辈,也都是彼此敬爱,从没怄气拌嘴的事,都是和和气气的。”
这话说得或许极为违心,她才刚说罢,就哀怨地叹了口气。拿着手帕擦擦眼角。她的余光扫过贾宝玉,自己的脸先红了。 “都知道你的心性儿,谁不爱呢。”
王熙凤陪着擦擦眼泪,接着说道,“好好将养着就是。”
苦笑一下,秦可卿幽幽说道:“别人不知道,我自己岂能装糊涂?每日里时常犯惊悸之症,自觉命将不久,未必熬得过明年去。”
“快别这样说。”
王熙凤拉着她的手劝道,“我听说有了明白的太医给你诊治,定会无恙。”
秦可卿看看她,再环视一下贾宝玉、秦钟等人,继续说道:“就说如此,也有俗话说‘治了病救不了命’。任他是神仙,我也不过是用人参延命罢了。只恨不能报答公公婆婆垂怜,有孝心却也不能够尽孝行。”
王熙凤再来劝说,贾宝玉在一旁听着她的话,看着她衰颓的容貌,心里犹如刀割。但秦可卿确是天生丽质,即便在病中,更有一份娇柔姿态,令人一望就生出百般怜爱之心。 既是爱她又不忍这样看她,再因为有王熙凤等人在侧,贾宝玉只得移开和秦可卿遇到的眼神。再看向墙上挂着的美女春睡图,想到警幻仙姑的真切,他不禁滚落下眼泪。 “宝玉忒婆婆妈妈的了!”
王熙凤不禁笑着埋怨道,“你侄媳妇就快好了,你早不抹眼泪,此时倒哭起来了。”
她说完,自己却也再拿着帕子擦擦眼角。 “二叔不必为奴家伤感,这都是命罢了。”
秦可卿对贾宝玉略微欠身,算是拜礼。 贾宝玉只是擦眼泪,不能再说什么。 “小奶奶再别说这样的话。你年轻又身在富贵家里,莫说没什么劳什子的病,就说有,也稍微不舒服几天就好了的!”
王熙凤笑着劝说。 秦可卿再要说什么,贾宝玉开口说道:“你安心养着就对了,否则岂不是再给自己添病嘛!”
秦可卿看看他,想要说什么,又不忍他伤心而作罢。王熙凤笑着说道:“宝玉和钟哥儿玩会子去,我们娘俩说说话。”
贾宝玉看看秦可卿,脚下移不动步子。秦钟暗呼口气,笑嘻嘻地凑近前,拉着他的胳膊走了出去。 到了院子里,贾宝玉看看满院子的黄白菊花,却也没心情再去赏玩。秦钟低声笑道:“二叔最近来的少,我,” “我不是说了嘛,若没人时,我们就以兄弟相称即可?”
贾宝玉看貌胜女子的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心情稍好了一些。 “嘻嘻。若是在家塾还好,只在府里不敢。”
秦钟装模作样地拱拱手。 “打不烂你的皮肉!在府里你就安生了吗?”
贾宝玉不禁笑了。 秦钟笑着上前拉起他的手,就要和他去旁边的屋子。 “二爷,太太命我来找你过去呢。”
麝月小跑着过来喊道。 “这小蹄子,如何又敢这样大喊大叫的?!”
贾宝玉羞恼地呵斥。 麝月倒也不怕,只上前拉住他的手央求道:“二爷若是不去,连我也要被打骂。”
左手是人如美玉的秦钟,右手是娇俏可怜的麝月,贾宝玉只得无奈地说道:“钟哥儿,你好好陪着你阿姊,我只得回去太太那里。”
秦钟再陪着他走了一段路,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 穿过园门,贾宝玉重新走进会芳园,眼中随处可见各样菊花,连带一丛丛苍翠的竹枝,一起摇曳在飒飒的秋风中。耳中杂响连声,听着这样的秋籁,使他更觉有凄凉的感觉生出。 走回天香楼给王夫人请了安,贾宝玉老实地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因为心烦而找机会溜了出来。 那边的贾珍等人坐着听戏,因为不远处就是一众女眷,总觉得不够尽兴。索性他招呼上贾琏等人,再命那些“打十番”的艺人,去到远处的亭台玩耍。 贾宝玉正好见到,犹豫一下之后喊住了贾璘:“璘哥儿,有话说几句。”
贾璘只得与贾珍等人施礼道别,转身与他会和。也不要丫鬟、婆子跟随,贾宝玉和他在园中漫步。 看到随处可见的菊花,贾宝玉默默地念道:“身傍东篱好住家,未贪春色恋秋华。”
看看他,贾璘自顾念道:“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贾宝玉扭头看着他,眼泪随即落了下来。走近前,他低声说道:“我就知道璘哥儿有办法救我命!”
说着,他躬身拱手行了个礼。 扶住他,贾璘不禁笑道:“我怎么敢应你的这句话?!”
贾宝玉只得叹口气:“我猜璘哥儿一定有办法的。她看着一日不似一日,犹如明日黄花。”
说罢,他抬起袖子层层眼角。 “或许都是各自因缘。”
贾璘说着,仰头看向长空,“她此时生病,必是因为身心疲惫所致。”
贾宝玉眨巴着眼睛,认真地思考过后,忍不住低声求问道;“既然是这样,她必是应该有救才是?”
贾璘低头看向他,心里只觉得好笑:贾宝玉虽然情窦早已大开,但终究智慧尙浅。 故意掐指暗算,贾璘再低声说道:“我猜她终于不得治好。”
“啊?”
贾宝玉低呼一声,顿时泪落数行。 “宝玉暂勿着急。这也是她的劫数!至于后面的事,却另有天意安排。若是宝玉哥儿诚心笃意,应该可得正果。”
贾璘低声说罢,继续前行。 贾宝玉略微思索,随即快步跟上来,低声说道:“果然如此,璘哥儿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善人!”
他正要再说,却被贾璘把右手食指竖在唇边,轻声“嘘”了一下的神态制止。两人侧身避在山石的后面,带着好奇、有趣的念头,看向不远处的小径。 王熙凤从秦可卿那里转回会芳园,因为担心后者的病情而心情不畅。会芳园内菊花绽放,她屏退了丫鬟、婆子,借着漫步赏花,来排遣一下落寞的情绪。未成想,她刚走到这处假山附近,却猛然间被一人吓了一跳。 “给嫂子请安。”
王熙凤转头看去,见到是贾瑞正笑嘻嘻地向自己拱手施礼。 “哟,原来是瑞大爷。你不去吃酒,却怎么跑到这里,就为要吓唬我?”
王熙凤退后两步,不悦地说道。 “嘿嘿。合该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吃酒多了,想着离席歇一歇,却正好遇到嫂子!”
贾瑞开心地说道。 王熙凤见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自然也就知道他是要调戏自己。 心里恼恨非常,但因为此时园子里亲友众多,她和贾瑞又只是两人面对,当场发作只会连带自己被人猜疑误会。 “怪道你哥哥说你伶俐,听你刚才的几句话,还真觉得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呢。不过我现在要急着去陪几位太太,待得闲儿后,再与你说话吧。”
说着,王熙凤转身走开。 贾瑞既是因为一向爱慕她,再有当下的醉酒,体内的欲火难抑。 “本来是要到嫂子那里请安,又担心嫂子自觉年轻,不肯轻易见人。”
他凑近几步,笑嘻嘻地低声说道。 王熙凤听得羞恼,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必要报复他,嘴上却轻飘飘地说道:“亲近骨肉,还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你且快回去入席,仔细他们罚你的酒!”
贾瑞眼看着她,已经心神俱乱。而王熙凤却更有意离开得慢一些,还不时回头瞟他几眼。 前面多是女眷,贾瑞不敢再向前移步,但心思早就粘在了她的身上。身心急火熊熊烧,他也只得找机会再灭。 王熙凤在前面走着,不用再回头也能感觉得到那人的可耻眼神,在自己的后身上乱窜着呢。她羞恨地暗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犯在我手里,只好要你知道利害! 没走多远,她就见到几个婆子来找,说是王夫人等人急着找她说话。贾瑞见有了他人,也不必再偷看她,带着美滋滋的幻想心情,回去了男宾处的酒席。 这两人走开,贾璘和贾宝玉都暗松口气。 “贾天祥实在可恶!”
贾宝玉愤恨地说道。 “凤哥儿绝非常人,我们不必为这事多担心什么。”
贾璘随口说着,再和他一起在园中闲逛。 那边的王夫人、邢夫人听戏累了,说是要回荣国府。贾珍吃醉了酒正在屋内小憩,贾蓉急忙赶来,却也挽留不住,只得安排人送她们回府。 这边的贾宝玉和贾璘也不再多待,贾蓉连忙安排僮仆、婢婆们相送。王夫人、邢夫人先上了马车回去,再有僮仆给贾宝玉、贾璘两人牵来马匹。 秦钟也想着回去自家看看父亲秦业,贾珍的妻子尤氏听是这话,连忙再说“安排两个小厮送回”。 宁府管家赖二不知是有意还是疏忽,却安排了焦大做这个差事。那焦大喝醉了酒,本来正寻着闹事,就此爆发起来。 “就说你们这些混账欺软怕硬、不公道!好差事给了别人,苦差事却只给我!你这忘八羔子敢在我眼前冒充管家!我翘一只腿,也比你的头还高呢!你不打听清楚去!这二十年来,你焦大太爷眼里有过谁?”
这样骇人心魄的叫骂声传来,府门口的一众人等知道:再没一人敢这样,只有那个七老八十的焦大! 这人酒后闹事可恶,贾蓉却也暗恨赖二:一时疏忽,怎么派焦大去送王熙凤、贾宝玉、秦钟等人回去?! 听得气愤,贾蓉一连声地叫道:“赖管家,还呆站在那里听他混骂嘛?!还不赶紧捆起来,等他明日酒醒,就知道今儿是在寻死了!”
赖二被焦大骂了好久,一直没敢还嘴,此时得到吩咐,就要带人上前捉焦大。 “蓉哥儿,敢在焦大面前摆主子谱儿?!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耍威风呢!你们不感恩倒也罢了,若要欺负我,索性咱们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焦大继续骂着,赖二等人见他气势颇壮,一时不敢近前。王熙凤听得皱眉咬牙,低声对贾蓉呵斥着说:“听听,听听!这还像话嘛!不把他远远地打发了,难道要留在府里做祸害?!”
贾蓉羞得满脸通红,躬着身子不敢抬头,嘴里连说了几个“是”。 赖二见焦大骂起来没完,立刻带着几人上前,按住了他:“还不快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