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底的臭气源源不断往上涌着,令人作呕。 李易将目光移过那发白发黄的枯骨,隐隐看到几具正在腐烂的尸体,那些尸首身形尚幼,看起来还只是个孩子。 这时,坑顶上传来孙医师戏谑的声音:“贤侄婿,坑底风光可好啊?”
李易抬起头,看见孙医师趴在坑顶,露出半个发白的头。 “这些,都是你做的?”
李易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艰难开口道。 “这济善堂只我一人,不是我做的还有何人?”
孙医师悠悠然回道。 “那些聋哑少年……”李易忽然意识到了恐怖之处,哑然失声。 孙医师哈哈大笑,仿佛在说某种令人傲然的事情:“自然是些正常孩子,只不过我割了他们的舌头,又喂了些致聋的汤药,变得听话得很。 咳,只可惜近日出了变故,不好再留他们,所以就把他们送进了坑里,也算给你们在黄泉路上打个头阵,探一探路。”
云昭昭大怒:“你这个畜生!畜生都不如!”
孙医师长吁一声:“云捕头何必动怒?比起这几条不值钱的贱命,老夫可是悬壶济世数十年,这一生经老夫之手活下来的人,没个一千,也有八百。 老夫付出了那么多,索取一些不值一提的,有什么值当?总不能让老夫只付出没有回报吧?天底下可没有这样不公平的道理。”
“你这是什么狗歪理!你自去救人,是你品格高尚,可你何有权利,去拿人性命!”
云昭昭咬紧了牙,眸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云捕头心思单纯,自然不懂其中真意。贤侄婿,你是赵州第一聪明人,能为妙玉阁一妓子断公理案,想来应该是能理解老夫的吧?”
孙医师面含期待地问道。 李易目光深长:“孙医师,慈眉善目的是你,凶神恶煞的是你。这两个你,哪一个是真的你,哪一个是假的你,你自己分得清吗?”
孙医师横眉高声道:“真也好,假也罢,我自是无愧于心,何必把他们分清?”
“问心无愧?”
李易冷笑一声,“公道自在人心!你在这阴魂环绕之地,午夜梦回之际,就不曾听闻冤魂悲鸣吗?”
“冤魂索命?呵呵,这世界哪有什么冤魂?更别提什么公道!这贼老天本就无情,这狗世道全不帮好人,我行了善积了德,却没有善报!那我便是作恶,也得不了报应!”
孙医师自顾自地吼了一阵,眼眸忽然变得锐利:“闲话休扯,李易,我且问你,你如何得知我女儿芸娘的闺名?”
“女儿?”
李易一怔,原来芸娘不是赵县尉的妻子吗? 李易半晌无语,孙医师却目露怅惘之色:“芸娘啊芸娘,没想到除了为父外,还有人记得你的姓名……” 李易眉头一展,朗声道:“孙医师,芸娘如今何在?你做下这累累罪行,就不怕牵连子女,损其阴德吗?”
“呵呵,看来你并不知道芸娘的事,只是从赵钧那里听来这个名字。”
孙医师冷笑一声, “好!你既全然不知,我便和你讲讲芸娘的故事,你号称赵州第一聪明人,经手过许多大案,那就和我好生评判评判!”
李易表面应和,实则暗中给云昭昭使眼色,让她四处瞧瞧,想办法能从这里脱身。 孙医师悠悠开口:“芸娘是我老来得的独子,她向来温顺谦和,出落得也很标致,更是立志继承我的衣钵悬壶济世,我爱她至深。 这些年,世道不平,战乱不止,瘟疫时兴,饥荒遍地。 我仗着有几分本事,倒也能安稳度日,只是看着百姓们流离失所、病痛缠身,心中总有愧疚。 芸娘心地善良,常常接济救治那些平头百姓,甚至有时宁肯自己挨饿也要将吃食送给那些孩子们。 芸娘从未做过一件恶事,她每日都在行善,可偏偏,这贼老天,将最残暴的恨宣泄在了她的身上!”
孙医师越说,语气越是变快,仿佛是要将积压在内心多年的痛处一股脑倾吐出来似的。 “那时候兵灾连连,破壁残垣下往往能看到身受重伤的士卒,或箭矢贯穿伤、或刀剑劈砍伤、或利斧砍凿伤、或金汁腐骨伤…… 芸娘不忍士卒们受伤受难,总是央着我去附近军营去救那些士卒。我知军中自有军医,本不愿掺和,可拗不过芸娘心思,到底还是去了。 谁知,那竟是一切灾难的开始! 那军中的军医,呵,说是军医,其实连个江湖上的草头郎中都不如,金银花和断肠草竟也分辨不出! 只可惜战情严重,士卒们死伤是常事,那群兵鲁子大字都不识,哪里有懂医术?更别说拆穿这个军医! 一群蠢材,被人下药害死都尚且不知! 我虽知此事却不愿声张,可芸娘不然,天知道她平日里柔柔弱弱的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脾气,竟然当众拆穿了那军医的粗鄙,把他逐出了军营。 军中失了军医可是不行,从那以后,我和芸娘只好长宿军营,为士卒们治伤。经过芸娘的手,许多士卒活了下来。 芸娘正处于情窦初开之际,一来二去的,和一个眉目清秀的伤兵有了感情。 我见那伤兵虽然花言巧语,却眉眼轻浮不似好人。我几次和她说教,她只低头认错,背地里却暗自神伤。 我不忍见芸娘郁郁寡欢,只好答应。我不盼着女婿家中能千好万好,只要他待芸娘好,我也认了。 可谁承想,有一日,芸娘竟然失踪了,我心急如焚,苦寻三天后,竟见她吊死在军营外的一棵枯树上。 我见她伤痕累累,才知这三日间,她被人…… 几番打听,我终于知晓其中缘由。原来,那个伤兵拿了军医三两银子,诓骗芸娘出去,伙同营中数人将她、将她……” 说到这里,孙医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眉飞色舞,口角流涎: “有趣的是,那群畜生中,多有依靠芸娘之手才能活下来的,可他们不仅没有制止暴行,反而对芸娘早有觊觎!”
“我向将军告状,可那群士卒竟串通好了,联合说芸娘本性好淫,是她自来勾引……” “芸娘自幼规矩,便是爱慕那伤兵,也向来是发乎情止乎礼,死后却被他们这样编排!”
“那将军当然知道这群士卒的性格,但他不敢将此事闹大,只道事发是在营外,不归他管,便将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又告上州府衙门,可那些家伙却不敢得罪这群兵鲁子,将我乱棍打出……” “哈哈哈,李易,你说公道自在人心,可人心向恶,都是向着自己的,哪里肯为区区公道让路?”
“芸娘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芸娘她为什么要遭遇那种事情?芸娘她,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啊……” “善无善报,恶无恶报,世道不昭,老天不佑!”
“既如此,我又何必积德行善?我又何必敬这老天!!!”
“贼老天不做事,那我就自来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