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县狱深处,李易如愿见到了赵钧。 李易让楚平打开牢门,走了进去。 赵钧盘坐在地上,他的身子挺得笔直,他的头发并不凌乱,他的衣衫一丝不苟。 听到声响,赵钧睁开眼睛,露出淡淡的笑容:“李易,你又让我等了。”
“你知道我会来?”
李易露出小小的诧异。 “你还有问题要问我,怎么会不来?”
赵钧歪了歪头,示意李易坐下。 李易随意盘坐在地,见赵钧瞄了楚平一眼,李易轻咳一声:“楚平,你先出去,我有事情和赵县尉讲。”
“我也想听听你们讲什么。”
楚平倚在牢门前,挠了挠头。 李易深吸了口气:“云飞兄,算我李云龙求你。”
“行吧,既然云龙兄这么讲了,那我楚云飞只能答应你了。”
楚平从外面锁上牢门,屁颠屁颠地跳着走了。 “云龙者,云中之龙也。龙在云中,能升能隐,能行能藏,可吞云吐雾,可翻云覆雨,可震雷惊天,可霖泽八荒。嘶,真是一个好字,哪位高人起的?”
赵钧啧啧两声,带着几分赞赏地点了点头。 李易尴尬地脚趾扣地:“一位不知名的卜士。如果不是楚平视‘云飞’这个字如宝贝一样,我死也不想认这个。”
虽然李易对“云龙”这个字极为嫌弃,但楚平对“云飞”却是满意的不得了,每次以这个字称呼他,就像是撞到了他的G点,让他的身子骨都能软赏半截。 以“云飞”称呼楚平,别说是让他不要来偷听插嘴,你就是让他换上几个姿势,他说不定也爽快至极地答应下来。 “不提这个破字。赵县尉,咱们废话少说,我来找你,就是想问问,我父亲究竟是何人?”
李易目光灼灼。 赵钧垂下眼帘:“我本是想告诉你的,可既然令堂将这个秘密隐藏,我也不好越俎代庖去胡乱揭示。 你若心有疑虑,不妨直接去问令堂,想必她知道的会比我知道的更详细几分。”
李易缓缓颔首,赵钧的话不无道理。 李母是明白是非之人,时候不到,她或许会缄默不言。可一旦到了时候,她一定会告诉李易的,事无巨细。 李易抿了抿嘴唇:“那我来问另一个问题吧,你处心积虑谋划了那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换言之,你设下了那么大的一个局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我原以为你是为了除掉王烺,可现在看来,你的计策谋划简直不要太高明,像王烺那样的人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你若早有除他之心,早早就能做到,根本不用等到今天。”
赵钧沉默片刻,他收敛呼吸,与李易平视:“这个问题不是很好直接回答,这样吧,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
感受到赵钧语气中的郑重,李易立刻端正坐姿。 赵钧悠悠开口:“李易,你觉得这个世界如何?”
“这个世界?”
李易一怔,不解地用食指蹭了蹭鼻息处,“一开口,就问这么大的吗?”
赵钧淡淡一笑:“这个问题说大很大,说不大,也可以很小。你尽可以用你的任何想法回答,说说这个世界给你的感受也可。”
李易琢磨片刻,轻轻开口:“这个世界还好啊,有我爱的人,有爱我的人,有楚平那样的至交好友,有郑炳那样的义气兄弟,我觉得我很快乐。”
赵钧点了点头:“你说的对,也不对。”
“怎么讲?”
赵钧哂笑一声:“你看到的只是表面。因为你爱的人可能会被人抢走,你的至交好友可能会被人欺辱,你的义气兄弟可能会被人迫害…… 还有,你的父亲会受尽冤屈而死,你的妻子会整日活在痛苦之中,你的子女会饱经苦难……” 李易皱眉:“你到底什么意思?”
赵钧脸上依旧带笑:“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上面几件事情真的发生了,你又没有能力将他们解救,你待如何?”
“我……”李易捏紧了拳头,呼吸也急促了几分,“我有拯救他们的能力。”
“可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没有那个能力!”
赵钧紧接着李易的话尾大声吼了一声。 李易被吓了一跳,但隐隐的,他猜出赵钧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赵钧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这个能力,张悦没有,何县令没有,何宽没有,玉露没有,秋玲没有,我没有,孙医师也没有。 所以,我们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爱的人离我们远去。而我们,不仅无力伸冤,还只能躲在最阴暗的角落里苟且偷生。”
一切的悲剧,都源于当事人的能力不足……李易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相对应的,这个世界从来不给弱者申辩的机会。 赵钧攥紧了拳头,却说出了一句轻飘飘的、无可奈何的话:“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而言,遭遇了那些事情,就像是蚊子在手上钉了一个包。 这个包又疼又痒,你执意去掐,只会把伤口变得又红又肿。你拿它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还得担心被人看见了遭受嘲弄。 对付它的唯一办法,就是忽视它,忘记它,装作看不见它,用最愚蠢的等待,让时间一点一点抹平了它,用麻木来消肿。”
“抓住了那只蚊子,不够吗?”
李易疑惑不已。 赵钧浑浊的眼睛渐渐布满了血丝:“呵,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我们这些手脚不灵活的人,根本抓不到那只蚊子啊! 自然也不会有人帮我们去抓蚊子!什么公道?什么真相?什么正邪?这些东西都不是他们帮我们抓蚊子的理由。 有谁会关心你手上的包是哪只蚊子咬的?没有人!他们只在乎,蚊子吸到的血,有没有让他们也喝上一口的份!”
李易脸上变得凝重:“还是有人会在意的,比如赵德昭,他是仁人君子,会为了真相正邪,去日夜兼程调私军过来。”
赵钧反问道:“他能管这一件事,可以管得了所有的事吗?赵德昭才多大年纪?你可以保证他现在是仁人君子,以后也永远是仁人君子?你能保证他永远会为了公道奔走?”
李易沉声道:“有他在,总比没有他在好。”
赵钧摇了摇头:“可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他是远远不够的。我想要的,是一个不需要他、仍然能把真相和公道看得很重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北汉给不了,宋国给不了,南唐给不了,辽国什么的更给不了!”
李易定定地望着赵钧,嘴巴不由得睁开,他没想到赵钧的志向竟然如此广大。 赵钧猛地站起,他左右快速踱起步来,手指点向牢笼上的铁索,上面满布铁锈;他又点向渗入微弱月光的窗口,那边有尘糜浮动: “李易你知道吗?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这个世界是不正的世界!百姓为何苦,还不是因为朝堂上那群自私的肉食者! 你没入过朝堂,尚不知道朝堂是什么样子,我可以告诉你。 无论是北汉还是宋国,在庙堂之上,有朽木成官,在殿陛之间,有禽兽食禄;数不清的是王烺那样的狼心狗肺之辈,看不完的是郑祁那般的奴颜婢膝之徒! 你不结党,即受排挤;你不逢迎,不得升迁!你没有靠山,言语比纸都薄!你不搞心机,性命比卵都脆! 有多少仁人志士做了官后,从人老实、话不多变成了人老、实话不多啊!”
窗口散进的尘糜好似堵住了赵钧的喉咙,他趴在地上重重地咳嗽了一阵,一张黑脸被憋得通红: “我不想有更多的人因为这团污糟而变成一滩烂泥,后人明明可以生活在更好的世界的。 所以,这团污糟,就由我来铲除!清理这个世界的路,我来走第一步!”
李易身子一震,他觉得嗓子处干渴得很,他张开口,发出的却是沙哑且颤抖的声音:“那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赵钧的黑脸涌上潮红:“是你给我提的醒。还记得那一晚在玉露坟前,何宽和你说的话吗?他后来告诉我了。 他问你,如果是你面对权利这项完美的犯罪,你会怎么做。 你的答案是‘我会用漫长的时间,摧毁他们的权利,然后……在废墟之上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新的秩序!是啊,这个世界需要新的秩序! 李易,有骨皆为人,无骨烂如泥。我看得出来,你最是有傲骨,是做不到成为一滩烂泥的。 你有德有才,还有能力,你是眼睛里有光的人,你是看见过光的人,是我唯一看中的人! 再加上你还有父亲留给你的不菲遗产,只要你愿意跟着我踏出这一步,我们就可以拨乱反正,将这个世界洗得干净,建立新的秩序! 李易!你,可愿意吗?”
赵钧死死地盯着李易,急促的呼吸声凝如雷电轰响,和李易的心跳声几乎同频震动。 然而等了许久,李易还是死死咬牙,就是不肯松口。 好一阵子后,李易闷声道:“何宽转达的并不准确,我说的是如果真的被逼到那个份上,我才会那样做。 现在的我,很快就要拥有幸福的生活,我会有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孩子,我是不会跟着你去找死的。”
赵钧大怒,指着李易大声喝骂:“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世界就是一坨屎!你以为自己只要过得小心点,就能避免踩着它,可是空气中全是扑鼻的臭味,你怎么可能闻不到?”
“那我能怎么办?你想让我怎么办?”
李易嚯地站起,红着眼睛大声吼着,“让我跟着你去奋不顾身?跟着你去舍生忘死?跟着你去和这一整个世界作对? 我不怕死,可我老娘怎么办?我的阿慈怎么办?我若是出了意外,她们要怎么活?”
李易死死地咬着后槽牙,透过他紧紧绷着的腮边肌肉隐约看得清他的牙齿轮廓。 李易实难答应赵钧的请求,上一世,他舍生忘死,为了正义献出了生命。 可臭豆腐女孩呢?她会怎么样? 她是那般固执的女孩,她是那般钟情的女孩,她会怎么样度过那没有自己的一生? 这个问题,李易始终是想也不敢去想。 所以,他这一辈子,不想再对不起任何一个爱他的人。 他不求功成名就,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平安顺遂,但求能和爱人平平淡淡度过一生。 至于这个世界,它自有它运转的规律,时间会把这块恶心的蚊子包渐渐磨平的…… “我要走了。”
李易走向牢门,拍起了锁链,高声喊道,“楚平!楚平!过来开锁!”
赵钧大急,扯着李易的胳膊不肯松手:“你不能走!我给你看了那么多人间惨案,我不信你是麻木的!我知道,你是见过光的,你是会留下来帮我的,你会帮我的!”
李易推搡了赵钧几下,却挣脱不开他的手,李易索性不去管他,重重敲打着锁链,急着嘶吼道: “楚平!楚云飞!你特么死哪儿去了!快给老子回来开锁!特么的,谁让你锁的门,让我和疯子待在一起!”
李易的嘶吼终于引来了楚平,楚平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吓了一跳,他连忙打开铁索,将李易放了出来。 可赵钧的手还是紧紧抓着李易不放,他的声音近乎哀求:“你不能走,你要帮我啊!只有你能帮我啊……” “疯子!你是疯子!简直不可理喻!”
李易直接给了赵钧一记铁头功,把他砸得倒退数步跌倒在地。 楚平顺势重新将牢门锁上。 楚平不知道他们刚才聊了什么,但这两人的样子让他感到恐惧,他什么也不敢问。 眼见李易要走,赵钧扶着眼冒金星的脑袋,闷着头抓住铁栏站起,一边用额头撞向铁栏,一边大骂不已: “李易!你根本不是什么第一聪明人,你是蠢蛋!你是懦夫!我真是瞎了眼看上了你!你还不懂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啊!!!”
只可惜,李易脚步匆匆,早就没了影子。他的声音飘得再远,也进不了李易的耳朵。 赵钧颓然滑落在地,他的面色苍白如纸,仿佛失了颜色,唯有额头上的一抹鲜红显示着他的心是热的。 他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你分明是见过光的,为什么会不愿意传递这束温暖?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