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便戛然而止,令在场众人只觉意犹未尽。哪怕是裴子端与沈元策二人心向傅清宁,听完高庆元这一曲,也不免感慨古调希声。素手交叠鼓起掌,那是雷鸣一般的动静,响彻整座庭院。高庆元面染矜傲。输了人品又怎么样?没有人能不折服在她的《流水》之下!十一岁,名满金陵,她凭的就是此曲。傅清宁凭什么赢她?高庆元缓缓起身,朝裴子端与沈元策盈盈拜礼:“献丑了。”
她说着这样谦虚的话,可转过头来,对上傅清宁,简直变脸一样换了嘴脸:“郡主,还比吗?”
连沈元策都不免替她悬起一颗心。傅清宁深吸口气,仔细回忆了一番。高山流水觅知音。此曲后世分为《高山》与《流水》两曲,可无论何种,总都伴随着伯牙子期之故事。高庆元的曲,从技艺方面来说无可挑剔,可她也只剩下满满的技艺了。谁要跟她单比技巧。傅清宁笑而不语,敛�s往石凳上坐下去。素手抚琴,响起一音,沉闷的厉害。她微微蹙眉,亭外徐嘉衍更替她捏把冷汗。这种音色,如何相比?高庆元一脸的胜券在握。琴音成曲,她一耳朵便听出这是《阳春》,心中嗤笑,还以为傅清宁有什么名曲见世,原来也不过……不对!徐嘉衍长指微蜷,等了数十个音后,垂于身侧的一双手,紧握成拳。那不是《阳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首曲子。他眸中困顿更浓,幽暗眼神望向亭中,再挪不开。傅清宁面上寡淡,指法转变之中,音阶转变,自《阳春》之调居然引入《兰陵王入阵曲》,可又不像,比之更要气象磅礴,又不失古琴的曼妙斐然。她从没听过这首曲子!及至尾音,音尤未尽,她隐隐又听出《白雪》之感。可是每一节都好似最熟悉的调子,细细回味,偏偏又都不同。傅清宁许久没有拨过琴,说手生不是谦虚,而是认真的。这首曲子,她从前天天听徐嘉衍弹,是刻在骨子里,抹不去的记忆。几乎凭着本能,用这张一无是处的琴弹奏出来。她站起身,双眼微合,停了须臾,未能听见掌声四起。不应该的。徐嘉衍这首曲谱出来,该是天下绝响才对。她朝亭外望去,众人神情各有不多,可怔然者最多。傅清宁皱了下眉,微咬着下唇:“世子,小侯爷,我……弹完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
裴子端和沈元策还没开口,高庆元几乎一个箭步冲到了傅清宁身前来。霍明意待要回护已经来不及,却不料沈元策身形极快,眨眼之间,他已横在两个姑娘身前,长臂微抬,正好钳在高庆元手腕上。他上了力道,高庆元吃痛:“疼……放开我!”
沈元策沉声:“还要动手吗?”
她哪里还敢造次,连连摇头:“我没有要动手……我只是想问清楚。”
毕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始终不好看。裴子端叫了他一声。沈元策这才松开人。高庆元得了自由,又怕极了此刻的沈元策,旋身退回去,恨不得离沈元策越远越好。她难以置信的瞪着傅清宁:“这曲你从何而来?我从没听过这样的曲子!”
原来是这呀――傅清宁明白过来,笑意漾开:“高三姑娘没听过,不代表没有这样的曲子,我说是我自己作的曲谱,你也未必肯信,但今日我弹出来了,你又怎么说呢?”
她问完,脚尖转了个方向,施施然又与裴子端一礼:“世子与小侯爷方才都说过,比琴比曲。我自问技艺生疏,远比不上高三姑娘,但这首曲子,还请世子品评。”
《阳春白雪》,冬去春来。此曲难度大,且最震撼的是在于傅清宁弹奏成调之后,层次递进,引人入曲。不过她说此曲是她所作……裴子端下意识朝徐嘉衍站立的地方瞟去一眼,徐嘉衍正好冲他摇了摇头。他会意,笑着起身,此刻才拍手叫好:“《阳春》和风淡荡,《白雪》凛然清洁,二者相合,乃为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初春盛景,本是清新流畅的一首曲。《兰陵王入阵曲》虽历经数代变迁,却从未改其杀伐之象,贯是气势恢宏,波澜壮阔的。表妹这首曲子,兼容的极好,又不全然复刻二曲糅合,多添转音变阶之处,相得益彰。”
沈元策等他话音才落,忙接道:“且明仪姐姐若说技艺生疏,那可实在是太谦了。若无明仪姐姐巧手拨琴,如何将这样磅礴场景带到我们这些俗人面前来?最妙的还要数曲调转折处――自春始,生机勃勃,充满希望,忽而黄沙四起,战火纷纭。将士们于沙场浴血,取敌将首级,大获全胜时,已是凛凛寒冬。偏又是冬末,冬去春来,又是新的一年,新的希望,是生的希望!妙,实在是太妙了!”
如何不妙。徐嘉衍是曲艺大家,琴更不输人,他作的曲,是能流传后世,百年传唱的。傅清宁并不知他是于何时作的这首曲,但事急从权,眼下也只能拿来一用。等到裴子端与沈元策两套漂亮话说出口,她知胜负已定,染上些许雀跃的眼才往人群中寻找徐嘉衍身影。而他面色沉沉,在审视她。傅清宁心头一坠。原来此曲成于他十五岁这一年……所以裴子端或许,也知道?傅清宁顿觉面上一热,匆匆收回视线,不敢再看。高庆元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就这样败阵的结果:“你怎会作这样的曲?你小小的年纪,不可能有此等――”“我年纪小,无此功底,可我确实弹奏此曲,世子和小侯爷也已有定论,便是在场诸位,心中也有优劣之分了。”
傅清宁忍了她半天,及至此刻,方才拉下脸来,“高三姑娘,是不是该你与我赔礼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