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衍把这话放在心头仔仔细细的品了一番，骤然心惊。他忙就要再起身来，被章老夫人噙着笑打断动作：“坐着吧。如今倒知道来告罪，其实也没什么，你不是早前就回禀了你大伯母吗？也不算隐瞒长辈什么。”

她一面说着，一面叹息：“说起来，也是你和映映合该有缘。当年要没有高氏算计，她平平安安在侯府长大，与你自然也是青梅竹马。可你瞧，即便她被抱了出去，流落坊间，年幼时还是能遇上你，得你庇护一两年的时间。虽说这期间阴差阳错，坎坎坷坷，但到底她还是来到了你身边。可见缘分二字，是上天早有注定的。”

徐嘉衍甚至觉得他自幼读书识礼，为的竟然就是今天这一刻。老太太这样一番话才说出口来，他一颗心便砰砰直跳起来。欣喜若狂，又不好带到面上来。徐嘉衍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握着，又攥紧了：“外祖母，您的意思是答应了吗？”

章老夫人看他那样，噗嗤笑出声来：“我没什么答应不答应，你自己有这样的心意，我便说不成，难道你从今日起就能撂开手，割舍下来了？我说了，你是个最有分寸的孩子，即便是对映映有意，也从不会逾越无礼，我自然没什么不放心。可嘉衍，映映她本就是个有主意的姑娘，且莫说是我，就连太后，也不肯在这样的事情上约束她。来日她自己有了中意可心的郎君，太后是要给她指婚的。你的心意我不拦着，太后也不会拦你，但映映心里的人要不是你，那你说什么都不顶用，知道吗？”

人心里的想法是很奇怪的。没听见老太太说这些之前，徐嘉衍只担心老太太对他不满意，或是觉得他并不足以配得上宁宁，会有许多说辞，劝他放弃。可等到真听见了老太太松了口，他又开始想别的——徐嘉衍低头看着自己指尖，好半天侧目看过去，缓声问道：“外祖母，那要是表妹心里也是有我的呢？”

章老夫人一眯眼，隐隐能品出些不对劲儿来。他就不是这样的性子。没有把握的话，轻易不会说。要换做是云沛那孩子坐在这儿，说这样的话，她倒不觉得意外。换了他在这儿，这话就显得格外突兀。章老夫人也没追问，心里虽然有个猜测，可她对此事确实没什么不满意的，所以只叫两个孩子自己高兴便也就是了。眼前这个，平日里多稳重的一个人，十五岁的年纪，端却是三四十的老成。云峥是家中嫡长，被养的端重，那是必然的，嘉衍这孩子放到一块儿去比，竟然都不输他。今儿她也算是开了眼了。一时间又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很多事，心内生出无限的感慨来。年轻确实是好啊。年轻时候的浓情蜜意也好。她年少嫁做新妇时，也曾真切感受过。章老夫人拉回自己的思绪来：“映映要是中意你，我是肯成全的，太后那里也不会拘着她，这话怎么还得叫我给你保证一回才行吗？不过嘉衍，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去哄她。她年纪小，或许在这些事上单纯些，可你要是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糊弄她，你可就仔细了。”

徐嘉衍立时说不会：“我珍爱表妹，一辈子也不会哄骗她。”

章老夫人蓦然一怔，之后再没有别的话说。·徐嘉衍走的时候满面春风，胡妈妈进了屋里去，瞧着章老夫人面色却并没有多好。章老夫人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似乎在走神。胡妈妈奉了一盏茶过去，略一弯腰把茶盏放到黑漆小案上，才轻声叫她：“老太太想什么呢？奴婢瞧着哥儿都走了，您倒一个人坐在这里愣神呢。”

章老夫人嗯了声，眼皮往下压了压，看着白瓷小盏上蒸腾出的热气，长叹一声：“方才听嘉衍说了些话，想起年轻时候的好些事来。”

胡妈妈神色就跟着一凝。章老夫人指尖递过去，茶水滚烫的，把茶杯也烫的很热。她碰了一下，眉头都没有皱，抽回手来：“嘉衍果然是喜欢映映的。”

胡妈妈啊了声：“那还是老太太眼明，早看出端倪来，要换了是奴婢，可瞧不出来。”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眼里心里就那么一个人，怎么藏？”

章老夫人连连摇头：“四郎也有那个心思，可他待映映，跟嘉衍比起来差远了。”

“所以先前老太太才吩咐大夫人，索性断了这念想？”

“一辈子太长了。”

章老夫人幽幽叹道，“年轻时候那点子悸动，微不足道的感情，连十年八年都难以支撑，何况是一辈子？我吃过的苦，难道要看着映映再吃一回吗？”

胡妈妈呼吸一滞：“咱们家的哥儿不会……”“得了吧。”

章老夫人嗤了声，翻身从罗汉床上挪下来：“你当年跟着我嫁过来，瞧着他，不也说他不会？霍家养大的郎君，总是好的，既许诺了一辈子，那就是一辈子。这是你当年的原话吧？到头来又怎么样？夫妻情分，连两三年都没能全。现在回头想想，确实是叫人心生感慨。我但凡心眼子小点儿，如今便把映映看的眼珠子一样，谁也不叫靠近。免得哪个混账小子哄了她一颗真心，将来我要眼看着她重蹈我的覆辙。”

这话胡妈妈也不知道要怎么接。都过去几十年了，老太爷也早就不在了，如今老太太说起这些来，其实也没多生气，但她做奴婢的，跟着伺候的一辈子，听来难免心酸。她跟着老太太往小佛堂方向过去，章老夫人脚步顿了下：“你怎么不说话？”

胡妈妈吸了吸鼻尖：“您说起这些，奴婢就全是伤心，自己难过，就不知道该怎么劝您，索性不开口的好。”

“你这老货。”

她这话倒把章老夫人给逗笑了：“也几十年了，有什么可伤心的？我如今跟你说孩子们的事，你倒为几十年前的旧事伤心难过，还要我来安慰你不成吗？可真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