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展堂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在别人的背上。 那长腿女子直抱怨着,“我从前在当山越的时候,那都是捡值钱的物件往外倒腾,从来都没背过这么重的东西。”
身旁的中年人,说话倒是耿直,“让你背着孙家军的主公就是最贵重的了,身为臣子,天下还有什么比他更重要的?”
长腿女子香汗淋漓,却心不狂跳气不喘,只是一副讨价还价的样子,“我可不是什么臣子,我就是个女子,若是他知恩图报就该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我这样背着他前行,可是要有损我名节的!”
“你这样的江湖儿女,还会在乎名节?平日里和庄子上一百多个山越称兄道弟,有人曾经跟我说过,有个弟兄醉酒给你讲了个庄稼汉与婆娘的私房笑话,那弟兄突然反应过来你是个女的,正要自罚三杯,没想到你转头给他讲了个更好笑的。”
一旁的鲁子敬直言道,忽然看见了尤盈脸上的铁青,一双俊俏的眉眼皱得直发红。 “谁说的?”
“他。”
鲁子敬转头指向了一旁忧心忡忡的熊韶鸣,“他给我说的。”
尤盈怒目而视的时候,熊韶鸣连忙举起双手,将腰脊贴合在树干上,“赖猴儿给我们说的,军营当中都知道。”
“赖猴儿!!!”
尤盈的拳头紧握,如果此刻她背后背着的人是赖猴儿,只怕尤盈不会介意再给他补上几刀。 “醒了。”
站在身边的熊韶鸣一脸惊喜道,“白大哥你醒了?”
白展堂虚弱的点点头,细若游丝大抵如此。 如果不是方才昏迷的时候,被熊韶鸣灌下了足足两瓶药,只怕现在自己已经静脉寸断了。 “差点死了。”
白展堂刚想活动着手脚自己起来,却不曾想浑身上下的骨骼宛如断裂开了一般。“只废了齐老一只腿,就差点搭上自己一条小命,这买卖着实又些亏本了。”
白展堂一边苦笑着,一边摇头。 当年秣陵城前,非攻堂身骑青驴的齐老当众挑了自己的腿筋,险些废了自己前世仰仗为生的轻功步法,这仇,总得报复回来吧? 只是这报复的代价,未免有又些得不偿失。 白展堂轻咳了两声,一行血从嘴角渗出来。 从前受伤的时候,总有乔灵蕴在身侧相伴,当时还不觉得如何温馨,如今这人不在身边了,倒有些想念。 天下的大夫很多,医术高明者只占一成,成仙成圣者又不到其中一成,而如华佗等声名远播的医者更是少之又少。 医者很多,而乔灵蕴只有一个。 看着白展堂怔怔愣神的样子,熊韶鸣率先开口道,“要是大乔姐姐在就好了。”
“我打死你个小没良心的。”
尤盈说着,一条长腿直接踹在熊韶鸣的屁股上,“她是能背着孙郎飞走,还是能在别人手中救下孙郎性命?她做不到的,我尤盈都能。”
“可是她能看白大哥的病。”
熊韶鸣揉着大腿,愤愤不平道。 两人吵闹,还是鲁子敬前来说和。 “二位,此地不宜久留。”
鲁肃的脸色并不算好看,“我之前接到的密信中,非攻堂前来袭击的,并不止连雪君和青驴齐老他们两个,听说还有一个非攻堂排行第一的高手,也在此处。”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早说?”
尤盈再没了之前玩闹的兴致,背着白展堂极速往前走,熊韶鸣紧随其后。 非攻堂里排行第一的高手是谁,安插进非攻堂的眼线也没说过,不过鲁子敬能探听到这些消息,一方面能证明他的能力不错,另一方面则说明非攻堂也并非上下铁桶一块。 只要有风,就能钻进去雀儿,只要能钻进去一只小雀儿,就能捕到一只虫。 非攻堂此番大肆绞杀鲁记店铺,让鲁肃头疼之余也给了他大肆洗牌的机会。 锦衣卫如今的部署已经变成了周瑜那边选拔的合适人手接任,除了少数安插在鲁记店铺中的,更多是乔装成了寻常百姓安插在各个地方,虽然眼下势力还没到颍川和许昌,但是周瑜和鲁肃曾经谈及此事,认为一个个暗线织成的网,总有一天会捕到一只大鱼。 根据鲁肃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非攻堂的红衣堂主常伴身侧的心腹只有两个,一个是被尊为神女的连雪君,一个就是这位非攻堂排名第一的高手。 只此二人常伴身侧,剩下的,除了濒死与任务失败的时候,不会见到红衣堂主。 也就是说,为了消灭鲁肃这个孙家军的眼睛,非攻堂中可谓是倾巢而出。 如此大的阵仗,又怎会甘心空手而归? …… 郊外盘山路,驿道上来来往往的高头大马中多了一个骑驴灰发男子的身影。 这灰发男子头戴斗笠,斗笠下缘微微卷边,仔细看去,似乎有一层血褐色的细小硬块沾在上面,左腿上缠着大块粗布,却还一滴滴渗出鲜血,有的滴在地上,在高头大马席卷着尘土的时候,血迹瞬间就被淹没在了地里,还有的滴在了青驴腹部,染红了青驴腹部的白毛,打远处看去,只和驴背一个颜色,并不显眼。 灰发男子休息时只能缓缓下驴,左腿处已然伤了筋骨,就连下去打水向前走了两步,都成了件天大的困难十。 在驴低头吃草的时候,他也往嘴里送着烙饼和水。 “老伙计啊。”
斗笠下的齐老无奈笑了笑,唇色苍白干瘪,“我今天怕是要死在这儿了,若你还想活命,还是早些找个好去处,襦山野间寻头年轻貌美的野驴,也算不枉你辛苦操劳多年吧。”
也不知道究竟是青驴没有听懂齐老的话,还是它这么多年和齐老之间多了一份恩情,总归青驴只是低着头吃草,并没有转身逃走,甚至连个反刍的响动都没有。 齐老却不再多说,只是仰息长歌。 “老骨头一把呀,黄土埋到脖,家中的小妹妹想哥哥我呀。”
“老骨头一把呀,黄土埋到脖,奔波大半生,妹妹早就嫁人咯。”
齐老的眼圈中顿时多了两滴辛酸泪,可是这泪水始终在眼里打圈,不见流下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齐老的这首乡野小调是在笼子里听到的。 那时候一个三平方米不到的笼子里关了十多个人,没人在乎他们这些奴隶怎么睡觉怎么吃饭如何解手。 那些拿着鞭子的畜生只知道将男的投入笼子里,将女的搂进被窝窝。 唱这小调的是一个西凉汉子,每天倚在笼子边上,哪怕只有一口糠吃,他也甘之如饴。可某天早上他出去了,半天之后他被拉了回来,肠穿肚烂,虽然还有一息尚存,但却凄惨无比,没过半宿,这人就被搬到后山喂狼了。 那是齐老在年幼时第一次知道人是如此脆弱的生物。 从此,每杀死一个人,齐老就跑到人家墓前给人家唱这只小调。 如今,也轮到自己了。 齐老依靠着一棵青松,似笑非笑地唱着,青松之上,却有一个抱着双臂的身影。 “你受了很重的伤。”
来人并没有从树上跳下,宽慰齐老,反而是冷眼旁观。 “的确很重。江东孙郎名不虚传。”
齐老有气无力地说道。 来人声音淡漠,即便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仍然没有半点担忧。 “能把你伤成这样,那孙策怎么样?”
“他伤得比我重。”
齐老说着忽然大笑道,“他快死了,我不亏!”
来人点头,转身就要走。 “狄风,你连自己非攻堂中人的生死都不管不顾了吗?”
论起关乎生死,齐老的青驴都比这个名叫狄风的剑客显得更加古道热肠。 狄风转头飞身赶路的时候,一句淡漠的话虽着寒风钻入了齐老的耳朵里。 狄风说,“你的生死,我不在乎。”
齐老没再呼喊对方回头,他只是笑了笑,“谁还能真指望一个瞎子做什么呢?”
这次狄风似乎已经走远,再没有说话。 …… 白展堂趴在尤盈的背上动弹不得。 但凡他能搞到一辆马车,也不会让自己趴在女人的背上一动不动。 这对于白展堂而言实在是太过不爷们儿,又是尤大姑娘一双回护的手不老实。 平常小偷小摸惯了,如今碰上这么一个天天看得见摸不着的小郎君,自然少不了要好好摩挲一番,当作利息。 白展堂强撑着身体,对着身前背自己的尤盈说道,“我说尤大姑娘,咱不是飞贼么?什么时候改道成了采花贼,也不告诉哥哥一声?”
听着白展堂的话,熊韶鸣率先从白展堂的大腿上扯下一只手来。 被逮个正着的尤盈脸不红心不跳,煞有介事道,“怎么?平日里只许爷们儿连吃带拿,一个个娇俏的小娘子扔到被窝里吵得人整宿睡不好。就不许我尝尝鲜?”
“尤盈,不得胡闹!”
鲁肃板着脸说道,“你都从军多久了,那不是你们寨子周边劫来的文弱书生,那是咱们的主公!你若对主公不敬,小心我找来位女将军给你立立规矩!”
尤盈翻了个大白眼,没好气道,“鲁子敬啊鲁子敬,就你这人惯会难为人的!”
鲁肃又温和一笑,带着三人快速赶路。 熊韶鸣走到鲁肃身边低声问道,“鲁先生,尤盈在军中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为什么你能三言两句就止住她的胡闹?”
“也没完全止住,”鲁肃说着,指着尤盈暗搓搓揩油的玉手,连连摇头道,“不过是稍稍收敛些罢了。”
连日来的相处,让他几乎摸透了尤盈的性子。 这尤大姑娘总少不了些泼皮性子,可到关键时候从来不含糊,要说她怕什么,那就是规矩。 从前在飞贼帮中时,被赖猴儿惯了一身江湖脾气。 即便从前是个小家碧玉,这些年的江湖生活,就像是野狐狸进了鸡窝似的,不说如鱼得水,却也差不了太多。 规矩对她而言,就是马带辔头,驴钉掌。 足以让她窒息地失去自由。 天下拉拢她的豪绅会有,但是拉拢之后还能给她自由的,却只有白展堂一个。 以至于在白展堂身边待了一年后,连一向想撂挑子回山寨的赖猴儿也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这伙人算是被白展堂收得心服口服了。 尤其是尤盈走在众人最前,迈动长腿的时候又快又稳,让五内俱焚的白展堂没有感到多少颠簸。 “慢点。”
白展堂捂着胸口轻声说道。 尤盈回身说道,“你是嫌我轻功不好?”
白展堂连连摇头,“不是,我是说你武功不好!”
尤盈听着白展堂污蔑自己武功,顿时扬起玉脸极为不悦,下一秒,她终于知道白展堂为什么说她武功不行了。 以她的武功内力,竟然都没有发现面前正站着一个人抱着双臂,明明用一条红布蒙着双眼,却像能看见一样,定定地看着白展堂和尤盈的方向。 “你是谁?”
尤盈下意识从腰间拔出一双铜刺。 “你这双刺,应该是我们非攻堂的东西吧?”
明明对方眼睛上蒙着红布,却能感知到自己的所有行动,甚至连一双只与袖口有些摩擦声的铜刺都能感知出来自己是从连雪君手中拿的。 这个人要么是听力感知过人,要么就是…… 两者相遇时,尤盈凭借直觉也能感受出对方的武功何其强大,可尤盈放肆惯了,跨步上前大胆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你眼睛蒙着红布都能知道我偷了你们家东西,你不会是……斗鸡眼吧?”
这一句话惹的对方不悦,袭身而来,形如鬼魅。 “快!”
“好奇诡的身法!”
尤盈的长睫只眨了一下,下一秒,对方就从十步开外,遁形到了眼前。 仅仅一剑,就刺在了尤盈的腰间。 而后者的腰部殷红,手上的铜刺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掉落在地上。 “你背后的人是孙策吧?”
来者语气淡漠,似乎天下间的所有事都和他无关。“把孙策和铜刺留下,你可以走了。”
尤盈身受重伤但不致死,单手用铜刺撑着身子,半跪在地上,身后奄奄一息的白展堂宽慰道,“尤大姑娘,逃命去吧,你不是他对手。”
一向擅长脚底抹油的尤盈却摇头,“你当我尤盈是什么人了?我只要一息尚存,就没有抛下自家兄弟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