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并未如预料般立即倾盆而下,沉闷的天空憋了半天,方才将冰冷的雨水倾倒而下,把天地浇个通透。后院花草死了一片,唯独安魂茶的嫩叶愈发显得绿意盎然。暴雨过后,已是入夜时分。叽叽……叽叽……夜鸟的啼鸣中,晃着浓浓烛光的木窗被推开了,露出少年沉稳的脸。一如既往,他低头整理柜上的茶盏,将茶叶依次酌量放入其中,然后,用桌角的泥炉烧起水来。如此,茶铺便算开门了。少年坐了下来,悠闲地看起书,只是看书的眸子却怔怔地定在原处,没有动。虽然早已离开北龙学院,对那儿也无过多留恋,但三名女弟子之死还是令人惋惜。而她们的灵者身份,也更为耐人寻味。没有武者的护卫,异界魔想杀灵者并非全无可能,但想要从容地逼其自杀,还是一次三人,几乎无法办到,它们……究竟耍了什么手段?对于学院里的先生,阎冬还是颇有好感的,尤其是院长与楚先生。两者非但气度不凡,深受弟子爱戴,也是唯一两个没有因他另辟蹊径而指手画脚之人,对此阎冬多少是心存感激的。至于退学一事被泄漏,他已无心追查,自己的离经叛道总会招致某些人的不忿与怒火,无可避免。究竟……耍了什么手段?远处,阵阵锣声哐哐哐哐地传了过来,打更人敲着锣,嘴里念叨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声音由黑暗中生出,很快,又在黑暗中消弭。阎冬放下书,凝望着眼前的黑暗,那个慌不择路的少女仿佛又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同时,他也捕捉到了零星的线索碎片……涣散的意识……对了,昨夜在喝下安魂茶前,少女的意识正在涣散,若任其发展,很可能真会成为茶楼里那些人口中的失心疯。可以他对异界魔的了解,是无法做到的,若真是如此……它们又耍了什么手段?如此漫无边际地想了会,阎冬失望地摇摇头,从排列整齐的茶盏里拿出一个摆到面前,提起泥炉上的水壶,将开水注入其中。白雾袅袅,茶香扑鼻。随后,他又拿着书看起来。刚将茶盏放到嘴边抿了口,一个清脆的女声便从前方黑暗中传来。“来盏茶。”
阎冬放下热气腾腾的茶盏,从旁又拿了个新的,重新沏上,推了过去,目光并未从书上挪开过。会在这时来这里讨茶喝的,除殇盟之人,再无其他。至于这个殇盟……北方高墙建起前,异界魔侵入南北腹地,奸淫掳掠,大肆屠戮。北戎铁军虽拼死抵抗,却也顾此失彼,一时间天下浴血。敌人过处,城镇村庄十不存一,尸横遍野。为守护家园,民间幸存的南北百姓携手组成联盟,取名“殇”,以此怀念千千万万惨死于屠刀之下的无辜生灵。十余年间,殇盟成员昼夜苦修,强者频出,其中又以灵者居多。他们游走于暗处,舍生忘死,阻击进犯腹地的敌人。因而出现了与战场上截然不同的,专司刺杀的灵者——刺灵。随着北方高墙建起,可以御敌于墙外,北戎局势便稳定下来,百姓得以繁衍生息。数年时间,殇盟也随之不断扩大,其实力俨然成了仅次于北戎铁军的民间势力。不过,在此期间,殇盟内部也经历了动荡,最终分为南殇盟与北殇盟。两者虽同气连枝,却各自行事,互不干涉。而近年来,北盟与铁军共守北墙,联手抵御叩关之敌,颇受人尊重,声势已隐隐压过了南盟。入冬后的夜晚,夜凉如水,寒风裹着潮湿的空气,冲入阎冬鼻腔,使他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将剩余热茶一饮而尽,又往里自己的茶盏里添满热水后,他的目光终于由书本挪向前方。而与此同时,那个悦耳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的父母仍未回来?”
少女身姿婀娜,皮肤白皙,如云的秀发在肩头披散开来。中等之姿,颇为普通。在她腰间挂着两把小巧的、形如月牙的银色月环,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寒芒。阎冬曾见过她。一年前,少女来家中找过父母,三人在房里密谈许久后,她才告辞离开。至于谈话内容,父母并未告知,阎冬亦无兴趣打探。如今她又来,莫非与父母有关?想到失踪一年的父母,阎冬立即面容肃然地点头问:“你有他们消息?”
少女抬起手肘搁在老旧的柜台边,侧身靠了上去,摇头道:“没有,我也在找他们。”
阎冬失望地叹了口气,面色回复漠然。但旋即又想到了什么:“你知道他们离家去做什么……”见少女并未出言否认,又问:“所以他们失踪和那件事有关?”
“我不确定。”
“他们去办的……究竟是何事?”
“这些事知晓太多对你没好处,你父母也不会同意的,不然一年前谈及此事就不用避着你了。”
阎冬眯起双眼,虽面色未改,声音却已然转冷,“那是我最亲的人,杳无音讯,生死未卜……”看着他坚定的目光,少女抿了抿嘴,似在斟酌,片刻后不答反问:“昨夜见到异界魔了?”
阎冬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他并不奇怪少女知道这些,依托于殇盟,这些人可谓消息灵通。何况,就连茶楼里的那些人都知道了。“其实早在一年前,南方便出现了异界魔的踪迹。”
“一年前……”阎冬扬起眉,“你是说……他们便是为此而去?”
“没错,那次我来见他们便是为了此事,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失踪……”“可这事与他们有何干系?”
阎冬皱着眉头说:“就算与殇盟有来往,他们也只是开茶铺的普通人。”
“普通人?”
少女闻言抽动了一下嘴角,似在笑他天真,“可以不惧异界魔,又能泡制安魂茶,如何普通?”
她深吸口气,又缓缓道:“其实,他们也是殇盟之人。”
“轰隆……”天空闪过一道银芒,闷雷乍响。风呼啸着刮了起来,乱了少女的满头青丝。尽管对父母的身份已有预料,但此时此刻听少女亲口说出,还是震惊了阎冬。他低头凝视,手指在柜面上轻轻敲击着。忽然,敲击停止,他平静地问:“是否找到那只蓝皮鬼,便有可能找到他们?”
闻言,少女捋着鬓角发丝的洁白玉手顿住了,看着阎冬平静无波的坚毅目光,她也蹙起了眉头,“此事自会有人去做,你别轻举妄动,看好那道门。”
阎冬并未答话,又泡起了茶,神情回复了起初的云淡风轻。“还真是阔绰,只怕这天下没多少人能像你这般,将安魂茶当水喝的。”
少女调侃着指了指自己的茶盏说:“来,给我也满上。”
“得加钱……”少年还以颜色,手上的动作却未停下,依旧为少女沏着茶。“原来不是块木头。”
少女莞尔,“昨夜那姑娘只怕是看走眼了。”
她虽然在笑,脸上却没太多笑意,看起来有些僵硬。“你监视我?”
“自作多情……”少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解释道:“因北龙学院那三名女弟子的缘故,我才恰巧路过这儿罢了。”
“她们究竟因何而死?难道真是蓝皮鬼?”
“是自杀,有人亲眼所见。”
“你相信?”
“为何不信?那人可是亲眼所见。”
少女强调亲眼所见,但话虽如此,她的语气中却无半分相信之意。“昨夜那姑娘逃到这里时,意识已经开始涣散,若非及时喝下安魂茶,再晚些只怕真要成失心疯了。”
“怎么?心疼了?”
少女毫无征兆的,冲他俏皮地眨着眼。阎冬被对方这顺理成章的调侃弄得莫名其妙,也不接口,偏过头继续着自己刚才的话。“这种事,蓝皮鬼似乎难以办到……”“哎……”少女微叹,忽然郑重其事地说:“你也发现了,我正在调查此事,不过,尚未有线索。”
阎冬低下头,凝眉沉思。若能从北龙学院入手查起,或许是个不错的开始。少女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用力拍了拍桌子,煞有介事地说:“我说了,看好那扇门,其余的,别多管闲事。”
“门后究竟是什么?”
“不知,反正是灾难。记住,别多管闲事。”
少女又强调了一遍。阎冬没有理会她的威胁,拿起书挡在面前,看不见表情,不知是在看书,还是策划之后的调查。少女嘟起嘴,还想再发个脾气,甩甩脸子,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抬头向空中望去。“又要下雨了。”
她回头看了眼阎冬,见他依旧未将书本放下,只好无奈地扁扁嘴,迈步朝黑暗走去。身后的少年忽然开口问道:“对了,还未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少女身形一滞,又继续向前走,嘴里不情愿地吐出两个字:“芳菲。”
说完,整个人已没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