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春,枫城,宁家巷便民书店。 书店老板老陈是位身材高瘦的中年男人,皮肤因为常年不见阳光透着病态的青白,戴着镜片很厚的眼镜,抖着手翻着手里的那本书。 “你看看你看看!”
老陈哑着嗓子心疼得手都在抖,“这么新的一本书,我托了多少人才弄来的武侠书,一套六本,这是最关键的一本,就被人这样挖空了重新装订了!”
“写得什么狗屁倒灶的东西怎么好意思装订成书的!”
老陈眼眶泛红,拍着那本重新装订后粗糙的手写内页,“装订完了还厚脸皮把书塞到我的书架上!就这文笔!就这字迹!这不是坏了我的招牌么!!”
沈强眼看着自家姐夫的血压又要升高了,赶紧把杵在他旁边愣神的两个后生仔往前面一推,指着门口的那一排书架:“这书这两天没有租借记录,老陈是从那个书架第二层拿出来的,你们俩先去看看那边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等两个后生仔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走了,沈强才给老陈倒了杯水,安慰道:“润润喉吧,这事都发生了,急也没用。”
“能找到干这事的人么?”
老陈压低了声音,语气期盼,“这事,能立案吗?我损失的这本书是真金白银买的。”
“而且这本书的实际价值绝对超出了真金白银本身!”
老陈说完又赶紧补充了一句。 沈强瞥了眼桌上的那本被调了芯的武侠小说,单本售价两块五毛五…… 他这个姐夫是个书痴,和他姐吵架被赶出家门,大冬天穿着背心短裤怀里还抱着几本宝贝书的那种书痴。 除了爱书,其他一无是处,在正经工厂里的工作干几天就跑路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偷家里买菜的钱溜出去买书,那段时间,他姐姐家里每天都家宅不宁鸡飞狗跳的。 你说离婚吧,人家不找女人不赌|博也没有不良嗜好,唯一的爱好就是那点书;你说不离婚吧,这快五十的人了天天沉迷各种书,别说打一巴掌了,就是用锤子锤也锤不出一个响屁…… 好在这几年市里开始鼓励大家下海经商,沈强牵头借了钱帮这个姐夫搞了个租书屋,这回总算专业对口了,这几年他姐家才消停下来过得像个过日子的人家了。 所以沈强对这个不太正常的姐夫,态度就总有些小心翼翼,这么小的事情,无非就是一个神经病偷了他姐夫租书店的书把里面内芯换成这神经病自己写的小说了,统共涉案金额不超过五块钱,立案是不可能立案的,但是他也不想直说,于是指了指他带来的那两个后生仔,含含糊糊应了一句:“让他们两个试试。”
老陈歪头看那两愣头青。 枫城不大,骑着自行车一个多小时就能把市区从头走到尾,所以这两个愣头青,老陈也是接触过的。 就是没头脑和不高兴。 沈强刚才让这两人去作案现场找线索,这两人就真蹲在书架旁边把每本书都翻了一遍,没事干了还帮忙抹抹灰。 老陈很看不上这两人,嫌弃地反问了一句:“立案了就让这两人查?他们能查出什么?”
沈强自动忽略第一个问题:“你也别小看他们,我们局今年来的几个小年轻只有他们两个是正经警察学校出来的,不是社会外招的那些个良莠不齐的。”
“正规培训出来的,刑侦学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沈强说得理直气壮,“就查那么一个案子,怎么可能查不出来!”
老陈斜看了他一眼,没接话,低头把桌上那本被换了芯的书拿起来捋了又捋,把书封面宝贝一样捋平了,又起身去找塑料袋。 看样子是打算交给沈强,让他带回去当证物了。 沈强也没再多说什么。 他其实是心虚的,他被分到的这两个徒弟说起来真的是警察学校毕业的,说起来也真的是理论知识一套一套的。但是,在沈强这里看起来,也都不太正常。 矮一点皮肤白一点的那个叫康平安,是沈强邻居家的小孩,这小子他从小看到大,小时候一块糖就能哄得他爬树抓虫,长大后跟他说屋子里不能打伞不然晚上会见到鬼,他就能吓得一脸煞白把伞丢老远。 特别好骗,特别怕鬼,最可怕的是他这一张嘴还带着点邪性,每次带他出任务,他只要开口,就一定能触霉头。 高一点的那个叫远扬,听着姓名就是个奇怪的人,他活了四十多年了就没听过这个姓,但是人家就真的姓远,户口本上的名字他都确认好几回了。前两年才搬到枫城来的,家里人口简单,就他和他爸爸,说是妈妈生他的时候就没了。 男人带大的孩子,活得糙心也糙,来局里报道都快两个月了,但你要问沈强这远扬是个什么样的人,沈强还是不太说得上来。 唯一能说得上来的,就是又鲁莽又凶。长得特别凶,就路边录像厅门口贴的那种香□□道海报的样子,脱了警服一秒流氓的气质。 做事鲁莽,出任务的时候疯狗一样,上一次扫黑行动他们几个被人反围在巷子里,他一个人打四个硬是撑到救援来。后来带人去医院验伤的小赵偷偷地跟他说,远扬逼急了会咬人,那几个小混混胳膊上除了青紫就都是牙印。 再配上那张凶脸,他们小组最近出任务的效率都变高了。 就这两个人…… 沈强头疼地抹了把脸,确实应该给他们点额外的任务练练手,一个得练练脑子,一个得收收莽气。 *** “这个书架靠近门口,角度正好挡住柜台。”
一套一套的康平安在现场勘察一圈之后开始煞有其事地分析,“所以我推断,对方应该是在陈老板没有注意的情况下拿走书写完装订完后,又用同样的方法把书塞了回来。做这件事的人应该就是书店常客,非常了解书店的布局的人。”
确实有理有据的,那么简单的推断被他说得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老陈面无表情地盯着康平安看了一会,指着书店门口侧边的那张太师椅:“这店之前是一家裁缝店,着过火,柜台那个地方有一片烧坏的地板,当时装修的时候预算不够没填平所以和外面有高低差,为了遮住这块我才在那里弄的柜台。”
“视野不好,所以我平时看店是坐在这张椅子上的。”
老陈坐在太师椅上,正对着康平安说的那个柜台,“尤其有客人的时候,我都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地盯着。”
这地方视野极好,整个租书店一览无余。 “而且,这排书架上的书都是精品,我只会让熟客接近,那些生面孔或者不爱看武侠书的人,我根本不会让他们靠近。”
书痴老陈最后总结,“我每天关店前都会清点这排书架上的书,这本书前天还是好好的,昨天一天我都在店里盯着,到了晚上清点的时候就变成这样了。”
…… 除了有可能是熟客,康平安一通分析没有一个是在点子上的。 康平安挠挠头,咧嘴傻笑。 “那就把昨天一天来过这里并且可以靠近这个书架的客人列一张表,我们一个一个地查过去。”
在旁边一直不吭声的远扬开口。 老陈:“……你们要怎么查?那都是我的熟客。”
这事严格意义上算偷书,谁敢把这个词往熟客身上套,得罪了顾客他接下来还开不开店了。 远扬:“那要看你是想查真相还是想做生意了。”
书痴老陈:“…………” 本来只是想过来敷衍一下姐夫的沈强:“…………” 一旁的康平安又有了新的想法:“如果按照陈老板所说,他在店里的时候会一直盯着那个柜台,那么案发时间很有可能是在前天陈老板清点完书架关店之后和开店之前。”
老陈这回有了点兴趣,赶忙接话:“这倒是真有可能,我听说那些小偷技术好得用一根铁丝就能撬门。”
“这里是巷子口,前面两百米就是宁家巷码头。”
得到认同,康平安更有底气了,“码头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前天还是卸货日,人来人往肯定会留下线索,我们只要一个个问过去肯定能问出点东西!”
老陈兴奋地一拍手:“对啊!”
沈强:“……” 他翻了翻老陈放在柜台上用来记录租书信息的笔记本,岔开话题:“最后一个租这本书的人是叫胡泽强?”
“啊,对!”
老陈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就那个小胡,住45号那个。”
“这事跟他应该没关系。”
老陈想了想,摇头,“他就是一个无业游民,混得很,平时笔都不拿一下,写不出那么厚的一本东西。”
沈强站起身,拿走了租书信息和那本被掉了芯的小说,还顺走了老陈桌上的一把糖:“行了,局里还有其他事情要忙。现在就是有个初步想法,东西我先拿走,有其他消息的话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老陈还算满意地把三人送出门,还不忘跟康平安热火朝天地聊了两句这书店的门锁要怎么用一根铁丝撬开,聊嗨了的康平安走了以后忍不住一步三回头。 拐了个弯,沈强一个毛栗子敲在康平安脑门上。 “码头上一个人一个人问过去?”
沈强重复康平安的刚才的话,“卸货日的码头晚上,你知道来来往往能有多少人?”
“……几百个?”
康平安结巴了。 “这书店除了这本两块五毛五的书被调了芯之外其他一点经济损失都没有,你就为了这两三块钱跑去问几百个人有没有看到有人半夜撬门?”
沈强忍不住又一个毛栗子,“闲得你!”
“咱们这一片有多大你知道不?”
沈强确定书店那边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放大了音量,“天天偷鸡摸狗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你要是每个都这样,我们要多少人手才够用?”
“还有你!”
沈强又看向没事人一样站在一边的远扬,“老陈是受害者不是加害者,你刚才那个什么态度?为了这两块多钱你还不想让人家做生意了?”
“你们两个这样做事,我要是放手了不出一个星期全都得给我回老家啃脚趾头去!”
沈强气得牙痒痒。 远扬太高了,他抬手一个毛栗子只能砸到他的鼻子。 远扬还动作敏捷地往后一躲,身高腿长的一躲躲出去半米,一脚踩到路边的一个坛子上,哐一声盖子被踹开,脚顺着没盖盖子的坛口滑了进去。 远扬试了下,发现脚还卡在坛子口出不来了。 沈强:“……” 远扬:“……” 康平安:“…………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