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火的码头仓库是堆放干货的仓库,为了防潮放了很多生石灰,大火刚起来那会周围有不知情的热心人用水灭火,里面的生石灰直接就炸了,连带着爆炸的还有里头的干面粉,噼里啪啦地声势浩大。 等消防员赶到时仓库已经无法进入,只能先降温把外围的火先压下去。 “仓库里的东西都是易燃品,门窗不是塌了就是堵了,里面炸得一塌糊涂。”
消防队队长脸上都是黑黝黝的碳灰,铁青着脸,“如果有人,肯定救不出来了。”
仓库管理员小李不知道是不是惊吓过度,披着毯子蹲在火场外瑟瑟发抖,人声嘈杂,他仰头看着忙碌的人群,脸上的表情麻木又茫然。 今日值班的沈强小队正好在附近排查绮桑外婆的行踪,此刻在外围帮着疏散围观人群。 康平安肚子上的伤还没有好全,不敢往人群里冲,只能在边缘疏散一些腿脚不太便利的人。 他无法理解所有喜欢看热闹的人,尤其是这种里头还在陆续爆炸的火灾现场,几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家还兴冲冲地大老远跑过来探头探脑。 火还没完全灭,谣言就已经满天飞。 什么这码头仓库风水不好,解放前这带水域就经常出事,后来建了个码头想用人来人往的阳气压一压,现在看起来也没什么用,这里头的水鬼太多,该讨命得还是一个都跑不掉。 什么疯老头应该是中邪了,他那个窝棚可邪门,他自己又喜欢把脏东西带回去,出事是迟早的事。 康平安一边护着自己的肚子一边听着这些万变不离其宗的民间闲话,心不在焉地板着一张娃娃脸让路人不要再靠近。 他很怕鬼,尤其现在身后火光冲天,到处雾气弥漫,人群还窃窃私语的环境,他背后汗毛都有些竖起来了,眼皮一直在跳。 但是他忍着,生怕自己的乌鸦嘴又一次灵验。 所以当一双冰凉潮湿的手突然拽住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被吓得弹了起来。 一低头,就绮桑披散着头发拽着他的手,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苍白得不像是活人。 “……怎怎怎怎怎么了?”
康平安哆嗦着问。 “我外婆。”
绮桑说,一字一字的,“在里面。”
远扬个子高,人群里看到绮桑的时候就已经在往外挤,绮桑说完这句话的当口他已经挤到了两人面前。 “怎么了?”
他问,声音听起来就比康平安镇定非常多。 “我外婆在里面。”
绮桑转头看向远扬,雾气里,她脸上的表情淡得像一抹幽魂,只有那双漆黑的眼瞳,亮得像烧着一团幽黑的火。 仓库那边又是一声爆炸,乍起的火光穿透雾气,所有人脸都亮了一下。 绮桑更紧地拽着康平安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到对方肉里,看着远扬重复:“我外婆一定在里面。”
顿了顿,她继续说:“疯老头要杀了我外婆。”
非常冷静非常没有语气起伏的陈述句。 把康平安吓得一哆嗦,第一次发觉远扬之前怀疑绮桑不太正常的推论似乎不是空穴来风。 *** 那天仓库的大火一直到后半夜才控制住,码头那一片烧掉了两个大仓库,消防员做最后搜救的时候只发现了一具尸体,后半夜来加班的市里唯一的法医老姚初步判断这是一具男性尸体。 根据仓库管理员小李在现场断断续续地叙述,疯老头下午就来过仓库,当时他们觉得疯老头又是来偷仓库里的纸板拿出去卖的,还没凑近就把他赶走了。 整个码头的工人都非常讨厌疯老头,这老头子看起来手脚不便动作却异常灵活,码头卸货的时候经常一不注意就被他偷点东西走,他不偷贵的,每次都是一些纸板或者薄铁片,不值几个钱,但是次数多了总难免膈应,所以他们每次看到疯老头路过都会用石头砸或者言语辱骂,像轰赶一只年老体衰的流浪狗。 也就是因为这样,疯老头虽然就住在码头边的窝棚里,捡垃圾却很少去码头捡,每日的路线也都是绕着码头走。 今天下午疯老头突然冲进仓库,是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的,他们甚至没有仔细听这老头嘴里在念叨什么,就像平时一样,拿着扫把铁锹就把人给赶走了。 “他很急。”
小李回忆,“不知道是不是掉到水里了,身上湿哒哒的非常脏非常臭,我们把他赶走以后,他又往那边跑了。”
小李指的方向是码头后面一片存放废弃货柜的地方,那里的另一边,挨着城郊的出海口,这块地本来也是规划了做仓库用的,但是枫城码头目前的吞吐量并不大,这块地规划好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动过工,一整块地都荒着,放一些连收破烂的人都懒得收的废弃货柜,平时人迹罕至,荒草丛生。 没人知道疯老头去那里干什么,当时正在盘点库存的小李他们就更不关心了。 之后关于疯老头放火的记忆,才是小李记忆犹新的。 “他冲进来的时间正好是我们轮班出去吃晚饭的时候,仓库里就我一个人。”
小李说,“他那时候还是全身湿淋淋的,手里拿着一个大锤子,表情非常狰狞,像是……” “突然疯病发作。”
小李哆嗦了一下,“他眼睛已经完全红了,咧着嘴冲我笑,嘴边全是唾沫。这种样子是个人看到都害怕,我当时就一个人,手里只拿着一块抹布,所以被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小李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很久,重复:“我就后退了两步……” 沈强看着小李,问:“然后他就冲进去了?”
小李又哆嗦了一下:“对,他就冲进仓库了。”
疯老头身上湿哒哒的居然是汽油,他就这样冲了进去,点燃了手里的打火机。 再之后,就是一片混乱地救火,有热心人为了灭火往里面一桶桶地泼水,撒到石灰粉上,仓库爆炸了,火势变得更大。 没有人知道疯老头为什么会冲进去放火,或许就像小李说的那样,他只是疯病发作。 可是…… 沈强看着烧得一片狼藉的仓库,问小李:“他第一次冲进来的时候,说了什么?”
小李摇头:“听不清楚,本来他说话就很不清楚,这次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出来的都是单音,只有几个字能听清,来人还是死人之类的。”
沈强不说话了。 一部分消防员还在现场检查着火点,他冲着远扬和康平安挥挥手:“我们去后头看看。”
别人不清楚,但是一辈子都在负责宁家巷这边治安的沈强很清楚,疯老头虽然叫疯老头,但是他并没有疯病。 他就是个性格古怪孤僻的孤寡老头,有结巴病,不爱说话。宁家巷中段那盏路灯其实是疯老头给市里写了好多信最后才批下来的,所以他对这个路灯特别执着,只要被打碎了就来报案。 沈强问过他,为什么会觉得那盏路灯那么重要。 疯老头当时回答,女娃娃要上晚自习,回家路上没有灯,太黑了。 疯老头可能古怪可能贪小便宜可能脏兮兮的看起来像坏人,但是他并没有做过坏事,所以他的傻徒弟康平安才敢捂着肚子等疯老头的平板车来救他。 沈强直觉,疯老头下午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这个废弃了很久的垃圾堆放处,可能发生了什么。 或者说,发生过什么。 “这里我们昨天才来排查过。”
康平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跟远扬低声嘀咕,“大半夜的,摔一跤我的肠子就出来了。”
远扬:“……” 真可惜,康平安的乌鸦嘴对他自己没用。 “而且,她跟过来干什么?”
康平安缩着脖子,看了眼身后幽魂似的绮桑。 绮桑外婆失踪了四天,绮桑却似乎瘦了整整一大圈,脸颊凹陷嘴唇干裂,头发也乱蓬蓬的,一点人气都没有的样子。 刚才仓库里并没有发现她说的她外婆,她看起来更飘忽了。 康平安觉得,绮桑连走路都是飘的,脚跟都没着过地。 后半夜浓重的雾气凝成了水珠,码头的火还没完全灭干净,头顶几声惊雷,瞬间就倾盆大雨。 “这里太黑了,容易摔跤。”
康平安于心不忍,回头对绮桑说,“你在路口等,我们要是真发现你外婆会马上叫你的。”
虽然他觉得这事应该不可能。 这里的荒草最矮的都有半人高,这季节蛇虫冬眠都结束了,正常人都不会进去。他们三人昨天为了找人把这里每块地皮都翻了一遍,没有看到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 现在这雨下得连不远处火场的声音都快听不见了,他不明白沈强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决定要排查废弃场,可是他们是警察这是职责,绮桑这样的老百姓,真没必要跟过来。 太危险了,摔一跤可能就得摔断腿。 绮桑没接话,仍然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头。 四个人都被淋得湿漉漉的。 “她是不是查到点什么没跟我们说?”
康平安又开始低声跟远扬嘀咕。 远扬没回答,只是回头看了眼绮桑,把他在手上磨平了的树枝当拐杖扔了过去,叮嘱:“看着点脚下,雨天路滑。”
绮桑伸手接过了树枝,还是没接话。 康平安耸肩,看着前面肃着脸的沈强,继续和远扬咬耳朵:“你说,沈哥是不是也发现了什么没跟我们说?”
远扬踹掉旁边的一块大石头,拧着眉。 他觉得很不对劲,绮桑外婆失踪,顾嘉嘉失踪,到现在码头仓库起火,疯老头被烧死在里面。 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三件事,却又因为今天绮桑反常的反应,让他觉得这里面肯定存在着一些什么。 这条路,明明他们昨天白天已经细细地搜过了一遍,但是现在再走一遍,他却莫名地遍体生寒。 雨势太大,沈强显然是想在这里找出点疯老头为什么要过来的线索,但是视线受阻,这暴雨冲刷下,眼看所有的线索都要冲没了。 沈强停了脚步,抹了把脸,冲着电闪雷鸣的天操了一声。 “抓紧时间把这里找一圈。”
雨声大得沈强只能扯着嗓子喊,“看看地上有没有遗留什么人为的痕迹!”
太渺茫了,他没有其他任何线索,只能凭感觉。 “还有你!”
他指着绮桑,“站旁边去,雨太大了这里危险,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