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强这个人很多时候都是职场老油子的样子,做事不会特别积极,和人说话留一线,从来不会主动给自己惹麻烦。之前扫黑行动沈强的定位就只是个普通中级警员——他给自己的也一直是这个定位,从来没有出过头大声说过什么话。 所以这算是远扬跟着沈强做事以来第一次看到沈强正经的警察样子。 居然十分有威严,三个人都被镇住了,动作都停了一秒。 可是沈强没停,他说完就转身,带头隐进了黑暗里。 绮桑是最快回神的那个,但是她没有站到旁边,她换了个方向也隐进了黑暗里。 康平安想伸手拦她,被远扬抬手阻止了:“你拦不住。”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上头,不如赶紧把这边搜完。 沈强那句命令,也只不过是个尽职的警告,绮桑现在的状态,不让她找她真的会疯。 “我们也分开找。”
远扬指了指自己要找的方向。 电闪雷鸣,一道骤然划破夜空的闪电之后,废弃场陷入了短暂的黑暗。他们分头寻找也不敢走得太远,远扬选择的地方是他们废弃货柜的地方,他们现在除了他,没人能身手矫健得搜这一块。 海运的货柜很大,废弃的时候也不讲究,很多都是运过来直接就地丢了,地上横七竖八的躺了不少,远扬给自己重新弄了根牢固的树枝,打算和之前一样,一个个货柜的搜过去。 为了安全,他经过货柜时会顺手把一些叠在上头摇摇欲坠的柜子直接推下来,或者用石头固定住接缝。 这活他前两天才做过,他自己本身身体素质也好,做得很麻利,只是因为雨实在太大,为了视野,他还得时不时地抹一把脸。 也就是站直了抹脸的功夫,他看到了之前视觉盲区里有一团橘色的东西一闪而过。 远扬凝神。 他左边不远处,三个重型货柜叠成了品字形,品字形中间,有一抹橘色的影子。 远扬快走两步冲过去。 那团橘色的影子听到声音迅速晃动,站起来就要往深处跑。 “这里有人!”
远扬一边扯开嗓门大喊一边往前冲。 雷雨声盖住了他的喊声,他往前冲想要抓住那抹橘色,却因为对方的衣服像海藻一样滑腻,第一次抓居然脱手了。 但是凑近了,远扬终于能看清楚那抹橘色,那是绮桑给她外婆缝的腰包,而腰包的主人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正不管不顾地往货柜的品字缝隙里钻。 品字上方货柜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远扬看到那个半敞开的货柜因为倾斜开始往外哗啦啦地倾倒积水。 绮桑外婆正闷着头往货柜倾倒的那个方向钻。 “操。”
远扬莽劲上来了,一个飞扑直接把一个七旬老太压在了泥地上,哐得一声。 两秒钟后,他正前方也哐得一声。 这声是巨响,他们正前方的柜子终于不堪重负,直接砸在另一个半倒的货柜上。多米诺骨牌一样,瞬间倒了一片。 远处终于传来了闻声而来的脚步声。 可远扬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压在下方的老人突然张嘴,用力咬住了远扬的脖子。 “啊!”
远扬惨叫。 身后一个身影飞快的跑过来,蹲下之后看到远扬惊恐的眼,顿了顿。 是绮桑。 她再次近乎熟练的伸手,大拇指和食指用力卡在她外婆的咬合肌上,她外婆松口,远扬翻身平躺,劫后余生摸了摸脖子,还好,她外婆牙齿不太好,没破的很厉害。 余光里,躺在地上的绮桑外婆还在挣扎,远扬听到绮桑叹息似哭泣的嘶哑声音喊了一句:“好婆呀……” 这声呼喊夹杂了太多太多的情绪,在泥泞的、崎岖不平的废墟里,无端地生出了一股凄凉。 可她外婆并没有因为绮桑的这声叫喊停下,她近乎疯癫地甩开了绮桑的手,嘴里蛮牛似的喘着气。 她的手似乎没什么力气,所以就用头去撞,一头撞到绮桑的鼻子上,翻着身想要站起来。 绮桑被撞得闷哼一声,下意识捂住了鼻子。 也就只是这么个空档,她外婆就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抬脚就往河道边跑。 远扬捂着脖子坐起来,拉了下还捂着鼻子的绮桑,绮桑没站稳,远扬索性扣住她的腰,半支撑半抱的姿势,等绮桑能靠自己的力量站稳了才松手。 这时候谁都没空在意这些身体接触的细节。 绮桑满脸是血。 绮桑外婆已经被赶过来的沈强和康平安联手抱住,她还在努力挣扎,不要命一样地挣扎。 “我操!你外婆平时吃什么的啊!这力气!”
半分钟不到,康平安就被绮桑外婆再次用头撞开,狼狈不堪地捂着肚子。 迅速赶上来的沈强和远扬也没能讨到好,绮桑外婆像是着了魔,瞪着通红的眼睛,嘴里嗬嗬作响,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一切想要往河道边跑。 三个大男人都没办法在不伤害老太太的情况下彻底压制住老太太。 而绮桑,应该是刚才想要压着外婆的时候手也受了伤,几次试图用她惯常扣住老太太的方式去固定都失败了。 “有药吗?”
沈强到底年纪大了,气喘吁吁。 问完看了眼绮桑全身湿透,所有衣服都贴着皮肤的样子,就知道自己应该是白问了。 绮桑又一次试图控制住外婆失败后,她停了动作,定定地盯着她外婆看了一会。 然后直接掉头就往水道那边走。 “……喂!”
康平安傻眼,“你干什么?”
“让她冷静下来。”
绮桑终于开口回答问题了,只是回答得很简短。 她外婆做事情从来都是有原因的,哪怕痴呆,她剧烈挣扎也都是有因果的。 照着她外婆的因果走,她外婆就能冷静下来。 暴雨还在继续,绮桑走到河道边,回头看了眼外婆。 她外婆喘着粗气盯着她。 绮桑转身,毫不犹豫地踏进河道里。 废弃场这边水域旁年久失修,河道和河岸的分界不太明显,暴雨冲刷河道水位上涨,绮桑走两步水就漫过了脚背,能见度太低,她的视野里全是疯狂砸下来的水珠。绮桑抹了把脸,手肘被人拽了一下。 “我们去找,你去照顾你外婆。”
远扬拦住了绮桑下水的动作。 绮桑的方法有效,一直在挣扎的绮桑外婆终于不动了,嗬嗬嗬嗬地看着绮桑的动作。 这些反应很明显了,绮桑外婆觉得水里面有东西。 没人知道绮桑外婆想找什么,这个下雨天能在这种鬼地方找到看起来完好无损的绮桑外婆已经是意外收获。 他们下水找,只是为了让绮桑外婆有时间恢复冷静,能在不让她受伤的前提下把她带出废弃场。 “谢谢。”
雨很大,绮桑这声道谢也是吼出来的,和她平时慢条斯理说话的样子很不一样。 远扬就笑了,挥挥手和沈强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道旁边走。 绮桑回头,正好又是一道闪电,她看到自己外婆直勾勾地看着她身后的某个点。 绮桑也跟着看过去。 然后,僵硬。 整个废弃场被闪电照得亮如白昼,河岸边有条一人宽的拖拽痕迹,顺着痕迹能看到水面中间,顺着水流的起伏,一个物体在上下漂浮。 绮桑外婆吼了一声又开始想要挣脱康平安往水里冲。 但是这一次,大家都看到了她想要干什么。 那道闪电照亮了一整片水面,而水面正中间,飘着一个人。 *** 水里飘着的,是已经死亡的顾嘉嘉。 那个在五月一日早上被发现彻夜未归,警察找了三天的顾嘉嘉。 沈强没料到他临时起意的巡逻会有那么大的收获,刚刚冒雨骑着自行车下班的法医老姚又被叫回到现场,整个码头都拉上了警戒线。 绮桑外婆一直坚持到顾嘉嘉的尸体被拉上岸,她整个人才像被突然抽光了筋骨,直挺挺地倒下去了,远扬用了警察学校里学来一直没用得上的急救知识和绮桑两个人合力把外婆送到了一公里外的枫城综合医院。 远扬把人送到就走了,走之前叮嘱绮桑接下来他们可能会找她录笔录,也让她等她外婆醒了以后务必第一时间通知他们。 他还留下了自己的传呼机号。 走了几步想到绮桑被她外婆用头撞了一脸的鼻血,又特意跑回来,手里捏着两个湿漉漉的玉米,一包毛巾和一个老式保温杯,看起来就是从医院门口的代销店买的。 然后就风风火火地走了,这次没有再回头。 绮桑全程都没有说话。 她外婆还在急救,她手里还残留着刚才抱着外婆时外婆身上滚烫的体温,鼻子里还有浓重的血腥味。 她的手在抖。 她还清楚地记得顾嘉嘉飘在水里的样子,她之前把头发染成了酒红色,染色剂据说是进口的,说是不管怎么造都不会褪色。 绮桑盯着那两个湿漉漉的玉米,还是热的,袅袅地散发着热气。 那染色剂真的不错,顾嘉嘉从水里被人用网兜拉上岸的时候,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顾嘉嘉酒红色的、好看的卷发。 然后是雪白浮肿的脸,睁着的眼睛,脸上被泡开的擦伤,以及,同样青白的嘴唇。 绮桑的胃一阵翻涌,但是什么都吐不出来,她又想起了顾嘉嘉躺平的样子,一直睁着眼,雨滴滴在她眼睛上,可她一点动静都没有。 手里的玉米几乎冷透了,绮桑捏了一颗玉米粒塞到嘴里。 这是她今天第一口到嘴的东西,她干巴巴地嚼了两下,拿起那颗玉米,弯着腰细细地啃完了一整个,玉米残渣掉在她裤子上,她盯着裤子,没动。 让她外婆知道估计得念叨半天,她外婆最爱干净,最讲究仪态,她这样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候诊室里埋头吃玉米还吃得到处掉渣,简直是在她外婆的雷区上蹦迪。 绮桑抿嘴,拿起另外一个玉米,用更囫囵吞枣的动作吃得更加乱七八糟。 吃完了就这样顶着一嘴的玉米残渣盯着急救室。 她外婆肯定会受不了,老年痴呆最严重的时候看她吃东西吃得满嘴都是都会暴起揍人。 “绮红霞的家属在吗?”
护士拿着一个文件夹站在急救室门口喊。 “在。”
绮桑站起身,擦掉了脸上的食物残渣。 护士看了她一眼,看她浑身湿透满身狼狈,皱了皱眉:“绮红霞现在的情况不太好,需要观察一个晚上,这个告知书你签一下。”
绮桑看了眼病危告知书,迅速签上名字。 护士被绮桑的干脆弄得一怔,接着说:“你现在这一身最好去处理一下,身上细菌太多对病人不好。”
“好的。”
绮桑很配合。 “把费用缴一下,衣服换完了就可以进去看病人了。有什么事我们也会找你的。”
护士最后交代完,多看了绮桑一眼。 绮桑点点头,转身就去缴费了。 配合的病人家属,对护士来说是好事。 只是…… 护士又扭头看了眼绮桑,她正在缴费,不知道在和护士说什么。 她鞋子上全是泥巴,深黑色的裤子贴着皮肤。 那双腿,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