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昏,幽蓝星光彼此交织,石庙里依稀有微光浮现,周围的帐篷前不时冒起燃过的烟缕。阿努拉坐在石阶上,默默地数着周围的帐子,目力所及之处大半都是白庙的地盘。白庙不仅仅只是一座庙,还包括周围大大小小的帐篷,帐篷里住的人都是白庙的弟子。这里至少也有四五百人吧,阿努拉心里暗暗计数,这是他见过最大的白庙了。“小兄弟。”
阿努拉身后有人喊他。“在。”
阿努拉连忙起身。老人穿着灰色麻衣,一股草药味扑面而来。“他身上有多处击打伤,但都不严重,养半个月就能痊愈。胸口的外伤我们也已经处理好了,就是用药布裹着,需要定期换药,还有就是他下腹的伤,目前来看没有内出血的迹象,无论面色还是心跳都没有失常。”
“多谢大川杰。”
阿努拉恭敬一拜。川杰是白庙的庙首,是白庙传人为纪念先贤陈川杰而起,将草原的庙首以中洲的川杰为音。而大川杰说的就是大庙首,是用来称呼汗王本部庙首的。眼前的这个老人就是阿勒斯兰部的白庙庙首,汗王座下的川杰。“小事小事!”
老人扶过阿努拉的手臂,笑得很和蔼,“这每年啊,少说都有百来号年轻小伙在这里躺上几夜,你这个朋友伤得刚好,不重也不轻,用来吃点亏再合适不过了。”
“是吗?”
阿努拉尴尬地笑笑,“那……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当然!”
大川杰转身撩起帐帘,阿努拉跟了进去。石庙里很宽敞,阿努拉跟着大川杰绕了几个弯才找到姆卜沙休息的房间。房间里点了一盏油灯,床沿旁坐着一个少年,正垂头欲睡。阿努拉停了下脚步,但看见大川杰继续上前,只得迈步跟上。阿努拉刚想问那个少年是谁,就见大川杰扣指狠狠对着少年脑门一弹。“哎哟!”
少年吃痛,猛地直起身,一脸的不满在看到大川杰的时候转瞬便化为笑容,“大川杰,您怎么回来了?”
“刚才问你要不要休息,你说不用。你就这样睡了,病人出问题怎么办?”
大川杰黑着脸。“对不起,老师,我……不睡了。”
少年有些委屈。阿努拉在老人身后,好奇地探头看着少年,少年的脸有些稚嫩,或者说是干净,没有一般蛮族少年那种朝气蓬勃的狂放感,一眼看上去只觉得是个很安静的人。少年也看到了阿努拉,两个人心底对彼此的评价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两个瘦弱的男孩就像是草原上绵羊在狼群里相遇,弱小、可伶,但又能奇迹般地没被狼群吃掉。大川杰看到了少年的目光,随即转头对阿努拉说,“这个小家伙是我的小徒弟,海瀚。”
紧接着又转头对少年说,“这位是布兰戈德部的阿努拉。”
“你好。”
阿努拉打了个招呼。“你好。”
海瀚低头回应。“他怎么样了?”
阿努拉看着熟睡中的姆卜沙,虽然已经听大川杰说过姆卜沙的伤势,但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他没事了。”
海瀚立刻抬头答道,随即见大川杰和阿努拉都在看着自己,又低着头解释:“他的呼吸很均匀,是睡着了,不是昏厥。”
这时,姆卜沙突然晃动了几下。大川杰见状,端起桌上的油灯,示意两人一起出去。阿努拉临走前回望了姆卜沙一眼,也听到了一阵沉重的吐气声,这才放心离去。海瀚走在最后,轻轻带上了木门。“布兰戈德部是在东面吗?”
石庙长廊内,海瀚突然问道。“是。”
“离这儿很远吗?”
“挺远的,骑马都要一个月。”
“骑马!”
海瀚眼睛一亮,随后打量了一下阿努拉的身形,“那我也可以吗?”
“我不知道。”
阿努拉挠挠头,“我一直在坐在前面,姆卜沙在后面拉着缰绳,就是躺床上那个。”
“啊?我还以为……”海瀚感觉很遗憾。“以为什么?”
“就是……他们都说我身子弱,上了马要摔,摔了就得断手脚。我说那能不能换小马骑,他们也不肯,就是小气不肯带我玩,就连大川杰也这样。”
海瀚愤愤不平地说。走在最前面的大川杰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海瀚抿抿嘴不敢说下去。“我也一样。”
阿努拉压低声音。“到了。”
大川杰回头,指着身旁的木门,“小兄弟,今晚你就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在白庙里吗?”
阿努拉一惊,通常只有大川杰和一些特殊的病人才会住在白庙里过夜。“不碍事,这个虽然也是病房,不过倒是比外面的帐子暖和。”
大川杰笑道。“多谢大川杰。”
阿努拉道谢。现在是夏天,草原上吹的风都是温热的。但他明白大川杰是在提他着想,毕竟自己身子弱这件事肉眼都能看得出来。“有什么事你就喊我,这庙里一喊起来,哪都能听到。”
“好。”
阿努拉告别两人,转身入屋。大川杰随手将门带上,然后指了指海瀚,没好气地道:“功课都没做完就想出去玩,你师兄师姐们每天忙活上下的,就你小子最闲。”
“我是说想骑骑马,又不是出去玩。”
海瀚不敢抬头。“人家骑马那是打猎、上阵杀敌,你要匹马能干嘛?对了,马腿骨的构图你画完了吗?”
“没有。”
“赶紧去睡觉,明天下午交给我。”
大川杰又敲了一下海瀚的脑袋,“你这孩子,以后怎么放心让你管庙啊!”
“哎哟。”
海瀚被敲个措手不及。……阿努拉躺在床上,窗外传来的鼓声一浪接过一浪,布帘没法隔音,这让他根本无法入睡。望着天花板上死气沉沉的木梁,他突然想家了,从海瀚问他部族是不是在东边的时候,就有一点了。是啊,很远,在东边很远的地方,他不喜欢这儿,这儿人太多了,大家都很高大,强壮。他走在人群里就像是一颗小树被栽在森林,遍野都是高耸入云的大树。除了……刚刚那个家伙。阿努拉并不是什么大圣人,他也嫉妒其他孩子都有一个强健的体魄,羡慕他们人人都能骑马拉弓,只有自己……还是那么没用!“唉。”
阿努拉在心底叹了口气,有些不情愿地掏出放在腰间的书册,借着油灯的光翻到了夹角页。他并不喜欢读书,但也只有多学点知识才能不给父亲丢脸。他也想像哥哥们一样舞刀弄剑,在将来的某一天与父亲并肩在军阵前,但这很难。他没有强健的体魄,挥起刀来连风都斩不出声。但如果能像父亲帐下的幕僚一样,给父亲提供建议,不也能够证明自己是有用的人吗?也许吧,蛮族尚武,不屑于像中洲人那样,躲在骑军后面摆弄阴诡计谋。阿努拉也想练刀,可族里的医师们说他心有问题,出生时负责接生的女奴也说他的心跳要比别的孩子慢。部族里有人说过,心就是一个人的水源,在他剧烈运动时会猛烈跳动,提供源源不断的资源。阿努拉也曾想过,也许是因为自己心跳得慢,所以跑起步来总追不上其他人。他心里的水源没那么充足。每次看书前,阿努拉总会想起一些事,这些回忆就像一只只手,将他的脑袋摁在书前,强迫着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刷。”
翻页声响起,阿努拉读得入神。这是一本名为《北幽侯传》的帛书,是中洲的人物传记,讲述的是中洲吴王朝时期右北平侯东文励行的故事。在书类这一方面,阿努拉更倾向于阅读古时的人物传记,尤其是人人赞颂的英雄,他们的经历总是读得他热血沸腾,就好像置身其中。忽然,有人在鼓声里说了一句话。“阿努拉?你睡了吗?”
阿努拉一惊,床板发出“吱呀”的声音。对方仿佛听到了床板声,声音从墙缝传来,“阿努拉,是我。”
阿努拉认得这个声音,是海瀚的声音。“海瀚?你在哪?”
“对,我在你隔壁。”
海瀚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喊着。“隔壁?”
阿努拉连忙伏耳贴墙,“有什么事吗?”
“有!”
尽管海瀚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阿努拉还是听出了声音里透露的兴奋,“大篝火那边好玩吗?”
“大篝火?”
“对,就是很大的一个广场,你不是说那家伙是被可戈将军打成这样的吗?”
海瀚兴奋地说,“我可是听说了,可戈将军要亲自去那边给其他部的一个下马威。”
“你们是不知道啊,可戈将军这次可是生了气的,我听哥哥姐姐们说了,因为汗王要为苏苏里玛别吉选婿,可戈将军在北庭宫里跟汗王大吵了一架。”
别吉是苏苏里玛的封号,意味着公主。“为什么?”
阿努拉听懵了。“因为苏苏里玛别吉是可戈将军看着长大的啊,将军可能觉得没人配得上三别吉,所以才会生气。”
海瀚说,“不过,我也觉得汗王太着急了,咱部族里想追求三别吉的人都能从金帐排到东门去了,用得着这样选吗?”
“你去广场看了吗?”
阿努拉突然问。“没有啊……”海瀚沉默了一会,“去了也没用吧。”
“那可不好说,前几个人都是被一拳撂倒的。就是我上去了,估计也能和他们一样。”
阿努拉靠在墙上,嘴角挂着笑意,“不过我可能要比他们多躺上好几天。”
墙的另一边忽然没声了,只剩窗外的鼓声还回荡在房间上方。“阿努拉!”
良久,海瀚喊了一声,“明天想不想去看他们赛马啊?”
“赛马?”
“也不算赛马吧,就是游猎。汗王说了,草原上的英雄都是在马背上的。选婿里面有个比赛,就是要带他们去草原上游猎,看看谁抓到的猎物多,谁抓到的猎物好。”
“带这么多人吗?”
阿努拉细想了一下广场上人头攒动的场景,那儿少说也有上万人了。“不多,其实汗王早就有中意的人了,无非是再多几个。我们自己排算过,阿勒斯兰部能入得了汗王眼的有一百来人,其他部不清楚,从名声上看至少能选二十号人吧。最终啊,也就一两百人能随军一起去游猎。”
“啊?”
阿努拉第一次听到这事,惊讶之余也觉得说得通,他本来也挺疑惑的,汗王选婿来了这么多人选得过来了吗?“那可戈将军为什么要亲自……出手啊?还下那么重的手!”
阿努拉不解地问。“这个我猜测,可能是因为可戈将军也能推荐几个人,想去试试有没有厉害的新人?”
海瀚不确定地说。“如果就一百来人能被选上的话,那其他人岂不是白来了?”
“来了多少人啊?”
海瀚好奇地问。“少说得有万人了,大都还是年轻的人。”
阿努拉不由感慨,“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强壮。”
“你们部来了几个啊?”
“我们部?”
阿努拉突然一愣,这个事他还真没注意,海瀚这么一说,他才反应过来好像这一路上确实没遇到布兰戈德的族徽。他还记得姆卜沙说过他们很幸运,一路上没遇到一个熟人。阿努拉突然沉默。过了一会,海瀚又问道:“你没有本部的队伍一起来吗?”
“没有,我……”阿努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如实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和姆卜沙一起。”
“厉害!”
“厉害?”
海瀚突然的赞扬让阿努拉一愣。“对啊,我每次想偷偷跑出去玩都会被哥哥姐姐们抓回来,最多也就逃出去半天。”
海瀚靠着墙,仰头细数:“照你之前说,从你们那过来骑马都得一个月,那你都跑出来至少一个月了都没被抓回去,这不厉害吗?诶!你是不是懂反追踪啊?我可是听说过的,部族的军队里有一个营,专门干的就是擦屁股的事!就是反追踪,擦屁股是他们乱说的。”
“可能是家里人没找到我吧。”
“怎么可能?布兰戈德可是六部呢。”
“六部的普通家庭也和其他部族一样嘛,又不是什么大贵族……”阿努拉淡淡地说,脸颊不自觉地红了起来,不过两人隔着墙,海瀚也看不到他的脸。“普通家庭?”
海瀚的声音里充满疑惑,“你不是布兰戈德的小王子吗?”
“啊?”
阿努拉大惊,下意识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大川杰说的。”
“大川杰……”阿努拉突然回想起那个和蔼的老人。如果大川杰知道,那很有可能汗王也知道。阿努拉心底生寒,像部族主君之子这样的身份,在公共场合是一个护身符箓,但在私底下却很容易遭人惦记。他并不是没想过自己身份可能会暴露,可暴露又怎么样?难不成还能用来威胁他的父亲吗?阿努拉在心底自嘲地笑了。“对了,你是不是不想别人知道你的身份啊?”
海瀚想起阿努拉说他是偷偷跑出来的。阿努拉忽然沉默了,窗外传来的鼓声令他更加无法平静。“是啊。”
许久,阿努拉才开口,声音显得有些僵硬,“大川杰是怎么知道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
墙的那边迅速传来回应,海瀚立刻开口保证:“不过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不对,第四……还是第五?有多少人知道你是小王子啊?”
“我也不知道了……感觉应该不少了吧。”
阿努拉有些担忧。他的父亲是布兰戈德部的主君,一妻有三子,在历任主君中算名声较好的。布兰戈德属六部,是草原大会名义上及律法上的东部代表,代汗王执掌北庭东部一切事宜。“阿努拉!那你想不想一起去看他们游猎?”
海瀚的声音有些兴奋。“想啊,但我不能去。”
阿努拉继续说,“我得留下来照顾姆卜沙,如果我离开了,那他就是一个人了。另外……我也不可能被汗王看中,去不了。”
“好可惜。”
海瀚有点沮丧。“先睡吧。”
阿努拉听着窗外鼓声减弱,敲了敲石砖,“明早见。”
“啊?好吧,明早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