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五,雍正帝銮驾回京,准备冬至祭天大典,此行没有妃嫔相随。圆明园内一片祥和,宁嫔的事件雍正帝看似没有过问,实际却在暗中做了行动。紫禁城东西六宫整修的消息传到御园,玹玗担心地下密道被人发现,所以在冬至当夜悄悄潜去牡丹亭。“傻孩子,修缮是工部的事情,安排之人是内务府总管。”
曼君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只要年希尧坐在那个位置上,再大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皇上为什么突然整修六宫,刚打完仗,国库不应该是最紧张的时候吗?”
冬日里,妃嫔留居圆明园这么长时间,在雍正朝来说还是首次,那天玹玗不经意听到毓媞和银杏的对话,她们也觉得,会如此反常,定是雍正帝在计划什么。“真正大修的只有景仁宫。”
曼君淡淡一笑,昨夜她和年希尧见了面,才知道雍正帝的用心。“等过年回去时,景仁宫定是花团锦簇,成为六宫中最华丽的地方。”
据说,景仁宫内新添了不少松柏类的树木,表面上是内务府的人巴结熹妃,喻意四季常青、恩宠永盛,还让花房培植了各类稀罕鲜花,以保证景仁宫每月都有花香。弘历出征得胜,雍正帝圣心大悦,储君之位已然定下,上至朝臣,下到奴才,巴结讨好熹妃也在情理中,只是内务府的孝敬似乎有点蹊跷。“松柏长青意头虽好,可松香味却不宜久闻,偶尔闻着是觉得清新怡人,天长地日久会刺激肠胃影响食欲,若在配上某些香花,甚至会让人心烦意乱,还有可能造成失眠。”
玹玗瞿然暗忖,好阴毒的慢性折磨手法,简直可以杀人于无形。“你倒不用怕。”
见玹玗露出了紧张的神情,曼君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明年开春皇上应该要另赐涴秀新居,当然,你和雁儿也要搬过去和涴秀住。”
“奇怪,皇上是有目的才把我放在熹妃身边,若我搬出景仁宫,那还能起什么作用?”
不解地望向曼君,玹玗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让涴秀自立门户,也就是说雍正帝要为其指婚,而此事并未通知熹妃,那最大的可能就是准备用涴秀去和亲。“前后应该也就几个月,等涴秀的事情办完,你还是要回到景仁宫。”
曼君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这就是命,没法更改,所以你把嘴闭紧,别漏出风声引涴秀闹事。”
“熹妃知道这事吗?”
真是多此一问,言出,玹玗便摇头叹笑。“皇上不说,她就猜不到吗?”
曼君只是淡淡反问。果然如此,玹玗只觉得心直直下沉,所有的八旗女儿都一样,贫贱富贵都要被人摆布。“突然觉得自己好幸运……”良久,她才幽幽开口,“至少比格格运气好。”
脑海中,再现霂颻饮下鸠酒的画面,若论攻心算计,和手段残忍,霂颻胜过毓媞百倍,却保留了最后一丝温情。“但你也一样被放在棋盘上。”
瞧着玹玗的样子,曼君此言无疑如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你是幸运,因为你在雍正朝遇到落魄潦倒的宜太妃,而不是在康熙朝时,遇到只手遮天的宜妃。对于已到末路的人而言,以血为契,是最有效的法子。”
撷芳殿夜宴,每一步都紧紧相扣,玹玗在救驾的同时,亲眼看着霂颻死去。这一幕会成为心底永远的烙印,她会深深记得,自己欠下一条人命。仇恨萦心,此生永难祛除。玹玗凄然一笑,“齐妃娘娘,就不能给我留下一丝幻想吗?”
“红墙之内没有幻想。”
曼君很实际地说道:“想要做个有温度的人,那就像额娘一样,完完整整的从这片红墙走出去,只有那时你才能去奢望情和爱。”
“齐妃娘娘……”玹玗垂下眼睑,心绪纷乱的挣扎许久,“你会把我当成过河卒吗?”
又是多此一问,也再次自嘲地笑了笑,霂颻说过,曼君只能利用,绝不能全信,她怎么会忘了?原来,这就是深陷孽海的感觉,总想抓住些什么,让自己有个依靠,尽管那只是一根毫无作用的稻草。曼君冰冷的眸色中透着让人发寒的笑意,毫不怜惜地说道:“你在我的棋盘上不是卒,但是俥、马、炮、士、象都一样,要为保帅而牺牲,所以你是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记得我是帅。当然,你也可以有自己为帅的棋盘,也只有你才能保住自己。”
有一瞬间,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但玹玗忍住了,她似乎知道日后的路该怎么走。在这里生活,只有一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娘娘,你那样说,会不会太残忍了,她还是个孩子。”
送走玹玗,翠缕回到房中,却见曼君对着妆镜里的自己发呆。“只有越恨这座皇宫,才会拼命的想要离开。”
曼君愁然一叹,再过两年,到了女孩子情窦初开的年纪,她真怕玹玗会踏上一条不归路。“娘娘不是说,皇上又在翻看道家的丹药之书吗?”
这些日子相处,玹玗就好像有种魔力般,竟能让翠缕也不知不觉的生出怜惜之心。“那最多一年半载,大事完成就能把她送出,何苦说那些剜心的话。”
“没有那么简单。”
玹玗离开后,曼君的眼神就不再凌厉,取而代之的是满满担忧。“雍正帝是她的目标,鄂尔泰有何尝不是,而且她还想着为父平反。”
“真是太贪心了。”
翠缕感慨万千地摇摇头,“但若是换成我,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也会变得这样贪心吧。”
“皇上想利用她,她就有贪心的资本。”
事情进行到现在的地步,曼君不可能一生护着玹玗,但她也不会像霂颻那样,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妆奁中有个非常精致的铜盒,里面装着一小块墨,她能做的就是用着块墨给玹玗画出一道银河,但能否改变一切,还是要听天由命。雍正帝离开圆明园七天,虽然没有妃嫔跟随,但他带着御前侍卫统领卫景逸,和总管太监苏培盛,毓媞和曼君就能得到最新的消息。这七天御园表面平静,其实波涛暗涌杏花春馆,谦嫔求得圣旨,从自己的母家选来两位嬷嬷照顾已经断奶的弘曕,把熹妃安排得乳母打发了;顺贵人行事依旧,逢单日就去舍卫城上香拜佛,并没有任何异样。金鱼池,宁嫔闭门养病,见过一次熹妃,是为澄清并非杨宇轩救治不力,也见过一次齐妃,两人私下聊了很久,就连曹嬷嬷都被挡在外间。梧桐院,自从李怀玉成功的完成涴秀的计策,裕妃对玹玗的态度果然有所改变,不仅再没动找玹玗麻烦的念头,上次见到时,还是假惺惺的嘘寒问暖了一番。牡丹亭,齐妃每天只顾着喝茶听戏,表面看她是最闲之人,但听戏是为了窥探彩云天入宫的目的,而暗地里,不仅要帮着雍正帝逐一处理那些进过摇春斋的奴才,又要关心御前侍卫更换的进度,还得费神怎样让雍正帝完全相信离霄炼制的丹药。天然图画,熹妃接到弘历的书信,目前还在蜀中,尚不知能否在年前返回,不过她已通知钮祜禄家族沿途布置,以确保弘历的安全;涴秀这段时间真是静得出奇,她没对玹玗和雁儿提到那晚云绣究竟说了什么,只是常常坐在房中发呆,一会儿痴痴傻笑,一会儿眉头紧蹙;嫡福晋甯馨因为得到母亲病重的消息,在征得熹妃同意后,带着三个孩子回母家小住;敏芝旧病复发,整日卧床不起,五福堂地方小,住的人又多不便养病,于是毓媞让她迁到万方安和以北,桃花坞外面的一处两进小院,并让杨宇轩过去照料;佩兰聪慧睿智,清楚涴秀最忌讳阴谋算计之人,所以才会疏远她,与其此刻不识相的去讨好,不如以退为进,反正以当下的局势看,涴秀不久便会被嫁出去,就算抓在手上,也用不了多久;其他侍妾见到气氛不对,都安分守己,没人敢生事。至于玹玗,因为涴秀整日发呆,她便有时间教雁儿认字,除此之外就是盯着弘历送来的画卷出神,却又不敢展开。冬月廿二清晨,雁儿坐在桌前抄写《教女遗规》,用这本书来认字,任谁见到都没话说,还会被夸奖懂事。“唉,哪两个唱戏的是不是给你们下了咒?”
半夜起身不见玹玗身影,这会儿又见其神情恍惚,雁儿忍不住摇头,可惜没在宫里,不然还可以找瑞喜商量。“昨天听银杏姑姑说,小寒之后,大寒之前,我们就要返回宫中,具体的日子应该是腊月初七。”
玹玗的回答完全不沾边,这几天总梦到撷芳殿的书斋,搞的她神情恍惚。年关将近,弘历就快回来了,她既期盼,又害怕。还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或者应该顺其自然,忽略掉那些恩念,向着目的直接走去,身边的人和感情,能利用则利用。可越是这样想,就越是觉得心痛,夜里常常抱着画卷坐到天亮,面对这样炙热的炭火,她无法用冰冷回应。“算了,当我没问过。”
雁儿摇摇头,收拾了桌上的笔墨,拿出针线篮,昨天银杏交代下来,让她们闲时做些过年要用的香袋福包。生活突然变得安静,一时还真难适应,如果可以选择,她还是喜欢那个古灵精怪的格格,虽然每次都把她折腾得半死。卯时刚过,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玹玗猛然回过神,涴秀还未睡醒,会是谁这么大惊小怪的拍门,也不怕得罪格格。“你是……”开门一看,原来是个小太监,玹玗偏头想了想,总算认出了此人。“你是苏公公的徒弟……小文子公公?”
“……姑娘……姑娘好记性……”小文子气喘吁吁地说道:“师父让我来传话,皇上有令,命你去打扫琉璃殿东的暖阁。”
“为什么是你啊?”
雁儿诧异地望着玹玗。玹玗刚开始还不解的摇了摇头,突然一愣,问道:“今日几号?”
“冬月廿二啊!”
雁儿指着刚刚抄写的规文,惊讶地说:“你怎么了,越发过得不知时日。”
这时玹玗才恍然,明天就是敦肃皇贵妃的忌日,可不是该打扫琉璃殿东暖阁了吗。“姑娘,快走吧。”
小文子气还没顺,就催出道:“我师父已经在琉璃殿等着了。”
“皇上已经回到御园?”
雁儿插嘴问,怎么无声无息的。“现下在九州清宴休息,还下令免去六宫请安之礼。”
小文子点点头,不过时辰还早,众妃嫔还未起身,所以旨意应该过会儿才到。“雁儿姐姐,那就请你把东西收拾一下。”
她将视线移到画卷上,暗示雁儿把它拿到涴秀房中收好,又道:“还要劳烦你过去跟银杏姑姑说一声,免得娘娘误会我上哪偷懒去了。”
雍正帝应该有所打算,她得先向熹妃报备,才能更好的取得信任。琉璃殿内空荡荡的,只有苏培盛等在东暖阁门外。“姑娘,这地方皇上不让外人进,老奴让小文子在门口候着,你进去打扫,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他。”
苏培盛开了门,但自己还有差事在身,就先行离开了。好安静,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小文子靠门边站着,大气都不敢出,就好像是个摆件。玹玗环顾着四周,脑海中又浮现出那首《心丝》:莫问花开香几度,岂知残红谢何时。这是在叹谁?是叹自己,还是年亲王妃。君念之私,妾念存私。能让一个女人留下如此怨言,那是伤有多深?痛有多深?雍正帝正可笑,活着的人不知道珍惜,等到死后才去追忆。他真的爱过年晨吗?真是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