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当日,奉先殿祭祖完毕,弘历没有回重华宫,而是直接从东华门离去。“大过年的,你不回去应酬我的嫂子,跑酒楼来干什么?”
弘昼一直跟到太白居雅间,见弘历似乎在等什么人,于是调侃道:“莫不是也在外面藏人了?”
淡淡地瞥了一眼悠闲的弘昼,弘历玩味地重复那独特的用词,“应酬……”“难道不是吗?”
弘昼微微一笑,近日他身上的懒散气息愈发强了。“那你有多久没应酬府中的两位福晋?”
弘历一挑眉,勾起嘴角反问道:“好像也很久没去昼暖熏香,就不怕那位茹夫人再闹出新花样?离开圆明园后,她又在宫里待了很长时间,你应该知道。”
弘昼不否认地点点头,苗疆事务还轮不到他烦心,可这段时间他却一直留宿宫中,只为了求个清静。他和涴秀之间的事,引得府中两位福晋追问不休,虽不至于大吵大闹,但每每见面说不到三句,她们就把话题往涴秀身上扯,让他本来就郁结的心情更加沉重,这才索性躲开些。而说到茹逸,她偏偏是表现得太大度,甚至完全不提到涴秀,只是非常隐晦的对他说过一句:做过的事情就得负责。“我是想去昼暖熏香,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都破例进我府中唱堂会,可临到过年,你却把最好的青衣和花旦弄跑了,这戏还怎么听。”
弘昼闲闲的喝茶,眸色有些微变,语气慎重了几分,“江平带着一帮人去理亲王府献艺,他究竟是想玩什么花样?”
“他不会被弘皙所用,无需担忧。”
弘历淡淡的回答。“我知道他是身份,只怕他帮倒忙。”
弘昼眉头微锁,这段时间的事情也太多了,延丕勒多尔济几天前突然离开,声称要随琼音会家乡过年,可他记得茹逸说过,琼音和雅琴从小就被卖到品香楼,会记得自己的家乡在何处吗?“江平手上掌握的江湖势力不比你差,以后很多事情还得靠他。”
弘历半眯起双眸,唇畔噙着一抹冷笑,“私钱和私盐屡禁不止,你我都清楚是何人所为,可是朝中官员怎么都查不到实证,所以此事还得交给江湖人做。”
弘昼撇撇嘴,怀疑地问道:“江平不会是受你指使吧?”
“进过理亲王府的人,你昼暖熏香敢接受吗?”
弘历摇头反问,又笑道:“不过他们跑江湖的人自有一套取信于人的手段,如果不是他特殊的过去,我都未必会信。”
正聊着如何让江平的人暗藏弘皙贩卖私盐,还有私设铸币厂的事情,李怀玉匆匆进来回话,递了张房契给弘历,又说东西已经都备好,马车就在太白居后院等着。“偷偷摸摸是要去哪啊?”
见弘历假借设宴的名义偷溜出京,居然还留下李怀玉在太白居,引得弘昼越发好奇,且刚才他不小心瞄到,那张房契上的地址,应该是内城正白旗的区域。弘历淡淡的答道:“有点事。”
“你若今晚都不回宫,那没事都会变出大事来。”
以为弘历要去碧云寺,弘昼不禁来了兴致,说道:“我也跟去,要不回府都不回府,解释起来还有个推说,两边女人都能应付过去。”
“行,但可能会让你失望。”
弘历随性一点头,又看了看手中的房契,还是交给李怀玉,“把该布置的人手都安排了,至于这张房契找个盒子锁起来,送到琉璃厂兰亭古墨去,这东西暂时存在那边比较安全。”
弘昼故意玩笑道:“怎么不放我昼暖熏香,难道我那边不安全吗?”
“弘皙还会去的地方,安全吗?”
弘历摇头一叹,先行走出雅间。“只要我人在京城,就不怕他能玩出什么花样,还怕他闹得不够大呢。”
弘昼无所谓的耸耸肩,疾步跟了上去。到了太白居后院,马车已经备好,和往常他们乘坐的相比简陋多了,却能很好的掩饰身份。弘历没和小厮说话直接上了车,弘昼也跟着纵身上去,见车里备着白烛、清香、和元宝纸钱,另外又有个小厮把三牲祭品放到车上。弘昼愈发心疑,看这样子像是要去扫墓。可以往弘历为避嫌话,就连其生母和孪生兄弟的坟墓都从未在除夕祭过,就是清明节和中元节,也会避开正日,提前或是延后。小厮还在往车上抬东西,弘昼瞄到李怀玉正在厨房后门边和一个名叫黄三的厨子说话,上次带玹玗和涴秀来的时候他就留意到那个黄三,好像是郭络罗府的旧人。“师傅,咱们主子说过了,反正你在这也是当厨子,不如去咱们府上领差,主子还让你当管家,你的妻儿都能接过去。”
李怀玉说得豪气,反正是慷慨弘历的荷包。“你在这边一年多少钱,咱们主子给你双倍,你媳妇若是也在府上当差,月前另外算。”
这样好的条件,反倒把黄三吓了一跳,知道李怀玉是宝亲王的跟班,他可不想去王爷贝勒的私宅,惹出一身麻烦,连忙委婉地拒绝道:“我和太白居的老板签了三年死约、三年生约,你家主子的好意,恐怕不敢领受。”
“你就是卖身给了太白居,大不了主子把整间酒楼买下来。”
李怀玉说话的口气,十足十的宰相门前七品官,但笑容却很和善,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你先瞧瞧咱们府的地址,这宅子也不是咱们主子居住,日后时机到了是要还给小姐的,至于府里的人手,就要麻烦你去找回来,以前什么样,交到小姐手上的时候还得一样。”
黄三虽不识几个字,但纸上的地址他还能看得懂,态度立刻转变,点头如捣蒜般应道:“这差事我应下了,有没有工钱无所谓,你家主子要我什么时候去当差,我就什么时候去。”
“得嘞。”
李怀玉爽朗一笑,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主子说了,每月付你十两银子,你暂时兼着二管家的差事,这是六十两的银票,先付你半年的钱;这张五百两的银票做府上的开销,看你什么时候能上任,去府上看看该添置什么,只要能还原以前的样子,钱不是问题,这五百两不够只管告诉我,主子会另外补上;还有府上人手的问题,尽量找信得过的旧人,月钱主子都按照双倍给。”
“咱们府上的旧人,还留在京城里的这些,就没有信不过的。”
黄三连连点头,又突然不解地问:“为什么不直接把骆管家请回去?”
“主子也想,但骆管家在郭络罗府多年,左邻右舍没有不认识的,现在回去太过扎眼,怕惹来麻烦。”
李怀玉笑脸解释道:“再说,骆管家上了年纪,看他在琉璃厂的小生意也还不错,日后宅子交还给小姐,他愿意回来当然最好,主子不也只是让你当着二管家吗。”
弘昼在车里听着那两人的对话,脸上的笑意逐渐加深,没想到弘历为了玹玗那丫头还真舍得花钱,只是郭络罗府的旧宅是被年希尧赁下,弘历是怎么把房契搞到手,年希尧竟然也肯答应。“我们这是要去哪?”
马车出了京城,却没往西山的方向,弘昼这才忍不住问。闭目养神的弘历轻声回答:“云梦山。”
今年冬月初三海殷祭日,他让李怀玉找人盯着兰亭古墨、千丝绣、和黄三的家,天还未亮时,果然见他们带着家眷各自出京,又不约而同的相遇在云梦山脚下。弘历的人怕引起怀疑,一直蛰伏在他们进山的附近,三个时辰后一众人同时下山,然后各自回京。弘历派出的这些人都是军中野战出身,最擅于追踪,骆均等人走远后,他们凭借着荒草的痕迹在半山找到一座空碑孤坟,坟前还摆着新鲜祭品,灰烬像是刚刚化过元宝纸钱。马车停在云梦山脚,放眼望去此处山势耸拔,上有多姿的奇峰异石,下有深不见底的幽花沟涧,云雾缭绕变化莫测。两个小厮挑着担子头前带路,除了前面一段山路外,后面全是在及腰的荒草丛中穿行,弘昼走的昏头昏脑,正奇怪那两个小厮是怎么找到方向,却发现他们经过的雪径荒草,好像都被人踩踏过,等到孤坟前,果见积雪都被清除,应该早有人来祭拜。燃烛焚香化宝,两个小厮远远退开,弘历和弘昼都恭敬拜祭。“这里的环境还真不错。”
弘昼环顾四周感慨而叹,已经算得上荒山深处,可下葬之后仍然不敢撰碑。弘历无语,默默的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词是他在太白居默出来的。弘昼探头一瞧,眼中顿时迸出惊愕,看格式应该是《忍泪吟》词牌,好与不好且不说,但字字句句都是大逆不道之言:金戈铁马将军志,却落成殇。恨满愁肠,佞贼凶谋伐命戕。多疑嫉忌心苛慝,何配为王。不忘愆殃,此怨终要帝血偿。“玹玗写的。”
瞥见弘昼难以置信的眼神,弘历淡淡地说道:“岳钟琪判决下来后,那丫头病了一场,发烧又喝过酒,才会写出这东西,还好是在拒霜轩书斋,原来那张我亲手烧了,不过今日来祭海殷大人,觉得应该让他知道那丫头的心思,所以默了一份。”
弘昼长长舒了口气,心中一颤,低眸冷笑道:“小小年纪,肩上却压了千斤重担,你说,她的孝顺,是不是在体现我们的不孝啊?”
弘历没有回答,抬眼望向远处的山峰,忍不住担心,在碧云寺后山上,玹玗是否能有个安稳的除夕夜。民间和宫里过年,都是吃穿玩乐,年夜饭鸡鸭鱼肉得齐全,还要燃放烟花爆竹,处处充满喜庆。可佛寺的除夕却大有不同,出家人不似红尘中人那样讲究吃穿,而是忙着“礼”和“供”。礼,是拜大佛,拜祖师、主持、监寺;供,是普供,到个殿佛前上供。除夕夜,碧云寺众僧集中在释迦牟尼殿诵经,然后排成东西两排拜佛,之后是僧人互拜,最后由一名代表去拜主持和监寺。不过拜法与拜佛不同,拜佛要拜三次,拜法只需一次就行。当然,这些仪式只有僧人参加,毓媞和在寺中修行的女居士则简单的多,只需一层层殿阁供果参拜即可。因为是除夕夜,毓媞带着玹玗到寮房与修行中的皇族女眷共度。今日的菜色特别丰盛,算上糕点一共有二十七道,都是木耳、黄花菜、各种菇类、豆腐、和宫里专程送来的青蔬做成的上等斋菜。佛寺中不能饮酒,便已卓锡泉之水煮茶代之,这种经历倒是难得清雅。席间,毓媞一直留意着角落的一位夫人,玹玗随其视线望去,那位夫人看起来和毓媞差不多年纪,不过脸色略微苍白,神情憔悴总是低着头,也不和其他人言语。毓媞轻声对身侧的玹玗吩咐道:“丫头,席散后你请那位夫人到清心禅院去。”
“妥当吗?”
玹玗有些迟疑,这些天她和熹妃都睡在小厨房,山里下雪太冷,西厢的两床棉被根本没法御寒,倒是在厨房好些,灶膛中一直燃着火很是暖和。可堂堂为皇上进祥添寿的贵妃娘娘,若被命妇发现住在厨房里,传出去那还得了。偏那间正屋每日进去的时间不能超过一炷香,毓媞也只是在三餐时间,为了应付宫里的內侍才会进去。毓媞淡淡一笑,“她是我妹妹的贴身侍婢,后来送给安亲王的六公子为侍妾,所以无妨。”
玹玗恍然,额首而去,那位夫人听了传话,才满眼惊讶的抬头望向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