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紫禁城中奴才的生死系于主子的一念喜怒,可主子的荣辱却被奴才的一双眼、一对耳、一张嘴、和一颗永远填不满的贪婪之心操控摆布着。那日毓媞的一句话,无意中泄漏秋荷的举动,毕竟是钮祜禄家族的包衣,且太后这根高枝多少人想攀还够不上,岂能奢望她会忠心。“姑娘今早不去养心殿?”
见玹玗停笔,秋荷连忙递上手炉,可整理桌案时视线却在纸上微微停留。“皇上昨夜安置在景仁宫,清早养心殿也没什么需要我帮着打点,且皇后娘娘那天语重心长说了一堆话,我还真能当耳旁风不成?”
玹玗淡淡一笑,转身走到妆台前略施脂粉,随意捡了一朵鹅黄色的绢花,又挑了一件水绿色的冬衣。“有太后护着姑娘,皇后娘娘也就只能说说而已。”
秋荷试探性地说道:“姑娘是太后差派去照应养心殿,难道皇后还能有其他想法。”
玹玗眸色倏然冷凛,沉声问道:“你是太后的人,可若是我提点你,让你谨言慎行,你听是不听?”
秋荷怔了一下,目光闪烁地低下头,“奴才当然要听姑娘的提点。”
“我只是在提醒你,有些大不敬的话,在我面前说是没什么,可要是养成了习惯,下次在别人面前也顺嘴溜了出来,是皇后娘娘的颜面重,还是你的小命重,你自己掂量。”
警告的话音刚落,玹玗想到昨晚雁儿待会的消息,又旋即笑问:“年节前内服务要为宫婢裁剪新衣,你去量身了吗?”
半晌,秋荷才回过神,摇头道:“奴才还不得空,尚未去过。”
“正好我要到内务府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来当差,你去向秋华告假,随我一起去吧。”
玹玗的脸上挂着浅笑,俗话说响鼓无需重锤,对待秋荷只能暗示,否则直说便会落成话柄。玹玗先到内务府,让秋荷去量身,自己则找会计司总管问话。有当初为兰丛轩挑人的例子,会计司总管不敢造次,降颜屈体的对玹玗说,去年挑进宫的包衣不多,雍正帝驾崩又放了一批年近二十五包衣离宫,且六宫突然多出九位主子,略平头正脸的都分去六宫了,司里还留着几个粗笨的做针线活,但不知能否合玹玗心意。会计司总管正奉承着玹玗,突然一个小太监急急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立刻弄得他眉头紧蹙。“这一时之间也调不出人手,何况还得打听着上面的意思。”
会计司总管侧头望了望玹玗,似有难言不好启齿,踌躇半晌,才满脸堆笑对她深深一作揖,问道:“有件事想请教姑娘,可不知道当不当问。”
玹玗眉梢微扬,徐徐笑道:“总管问便是,若我能答得上来,必定帮你解忧,若我答不上来,就全当没听过。”
会计司总管低声说道:“是这么个事,齐太妃病了,但天穹宝殿只有一个小文子伺候着,所以想让我新派两个宫婢过去,可是……”雍正帝驾崩后,苏培盛削去督领侍之职,如今在雍和宫守灵,其徒弟小文子也不能继续在养心殿伺候,由年希尧做主调去天穹宝殿伺候曼君。“宫里谁不知道,太后笃信佛理,又存心养性,以前和齐太妃轻如姐妹。”
玹玗眉眸微敛,幽幽说道:“前日皇上任命和亲王管理内务府和御书处,会计司也在他过问的范围内,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若得罪和亲王,可不止丢差事那么简单。”
会计司总管也知道台面上的理,但他把不准太后的思脉,怎知玹玗又不肯明说。迟疑着要不要直接问,又听外面有小太监训人。“你们两个死东西,这衣服昨日就该送来,怎么拖到今天。”
“可有人传话,是让今天送来。”
“混账!自己耽误差事,还找这样荒唐的借口,我怎么不知道谁去传话啊!”
闻声,玹玗眼底透出深深的笑,撩开门帘向外探了探,问道:“哟,今天内务府还真热闹,那两个宫婢看着也挺可怜,是什么人啊?”
“两个在浣衣司当差的辛者库人。”
宫里几千奴才都归会计司管,身为总管也不可能记得每一个,何况是浣衣司专门负责清洗内监的衣物,地位最低的贱奴。“这不是现成的人选吗?”
见会计司总管神情淡然,玹玗确定他是真不记得青露和汀草,且向这样不起眼的小宫婢,平日也没人会去翻看她们的档案。“皇上登基后驱逐了所有僧道,天穹宝殿愈发荒凉,哪怕是院子房屋,也得有人打扫看守吧。”
会计司总管心领神会,打发两个最低贱的宫婢去伺候齐太妃,等同变向的折辱,正应了市井的一句粗话: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秋荷量好尺寸过来时,小文子已经领着人离开,其实她很少往兰丛轩走动,就算面对面碰上,也未必能认出青露和汀草。会计司总管亲自陪着玹玗去司里转了一圈,每个人都能被挑出毛病,其最大的理由还是长相问题,毕竟要在太后跟前走动,模样歪瓜裂枣或是贼眉鼠眼,恶心着她无所谓,惊了驾谁担当。玹玗早已打听清楚,才肯来挑人,不过是做做样子给毓媞看。她宁可凡事劳累些,也不愿意多个摸不清底细的人在身边制造麻烦,谁知道是不是哪个人安排的眼线。“奴才瞧着剩下那几个倒是可以当门神辟邪。”
踏出会计司的大院,秋荷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怕是浣衣司里面的贱婢,都比她们有人样,姑娘还是委屈些日子,等明年五月节后再选人吧。”
淡然地瞥了秋荷一眼,玹玗要的就是这句话,现在是对着她说,晚些时候就会对着毓媞说。“你别笑话人家,那也是她们福气,不用入紫禁城伺候,是少了油水和好处,但只要自己不作死,就能平安熬到离宫之期。”
玹玗没有急着会慈宁宫,而是绕到羊房夹道胡同的御马圈,先去马厩看了看玉雪霜,又专门叫来小陆子和小尤子,问他们最近过得怎样,如果觉得在御马圈辛苦,她可以向太后求情,把他们调到慈宁宫当差。小陆子和小尤子千恩万谢,但他们都觉得还是伺候马匹简单些,且已经习惯了外宫城的自由,所以宁愿少些俸禄和赏赐,也不愿意再回去了。玹玗也不勉强,唤来御马圈的管事,打点了银子,嘱咐让小陆子和小尤子单照顾玉雪霜,其他的差事不用管。御马圈管事推脱了半晌,还是将银子收下,连声谢过后,又说此前和亲王已经交代过,他也按照吩咐办了。离开御马圈,又去了鹰鹞苑,没想到竟撞见了弘昼。玹玗将小手指弯曲放入嘴里,一声嘹亮的口哨,海东青立刻飞落置她的肩头,那份量让她忍不住笑道:“五爷,将军再被你这样喂,怕是飞不起来了。”
蓦然回过头,弘昼调侃地笑道:“过两天五爷给你弄个鸟笛,女孩子家家别每次都用手指,有失典雅仪态。”
“好啊。”
玹玗盈盈笑道:“那我可要羊脂白玉做的,这才配得上太后送的马鞭。”
“什么时候学会敲诈了。”
弘昼拉长声叹道:“我能和太后比吗?想要羊脂白玉的鸟笛,回头找皇上要去,五爷可有不起。”
“五爷骗谁呢?”
玹玗娇俏一嘟嘴,斜睨着他,哼笑道:“如今五爷管着内务府的差事,皇上私库的钥匙都进你的口袋了,还会缺这么一只玉笛。不过是对我小家子,若是涴秀姐姐找你要,怕是玉山你都会想法子弄来的。”
“皇上对你可是有求必应。”
嘴上功夫弘昼永远不会输,毫不避讳地笑道:“你去皇上跟前撒个娇,别说玉山石,就是玉宇琼楼都会有。”
玹玗瞪了他一眼,又侧头瞄了瞄秋荷,娇斥道:“五爷,这话若传出去,可是想害死我啊?”
秋荷浅笑低眸,轻声说道:“奴才什么都没听见。”
玹玗还正欲和弘昼去一旁喝茶,只见欢子匆匆跑来,顾不得平顺气息,低声在弘昼耳边嘀咕了几句,竟让其脸色大变。盯着看了玹玗半晌,弘昼沉重地一叹,“一起走,去养心殿。”
“和我有关系吗?”
莫名其妙就被拉着跑,玹玗难明就里地指着自己。弘昼简单直接地回答:“让你去灭火,这次皇兄真是动大怒了。”
雍正朝暴风骤雨的吏治整顿,官员清廉国库充盈,建立军机处又进一步让皇帝掌握最大权力。但就算光明一片,也难逃灯下黑,鄂尔泰和张廷玉早已建筑了各自的堡垒,而弘历登基后的种种举措却让他们惊心不已,为保住自身安全,更是想方设法掣肘弘历,只要他们所制造的麻烦能难住这位年轻的皇帝,就更能巩固自己的地位。雍正帝驾崩突然,虽然弘历已经做出许多应对,但还是难掩悠悠众口,且市面上的演绎小说穿凿附会,无论当中有多少真假,皇族颜面不容诋毁。今日早朝鄂尔泰上奏,以查出制造谣言的幕后推手乃是张熙,和雍正六年意图拉拢岳钟琪,筹划推翻清廷的湖南秀才曾静颇有私交。当年,以雍正帝的脾性,谋反之罪本应当凌迟处死或诛灭九族,可对曾静却用了其它方法。因为从雍正帝登基以来,就被众多质疑困扰:谋父、逼母、弑兄、夺妻、屠弟,诛忠、好谀、奸佞等。此刻再杀人已没有任何意义,他急于想做的是重塑自己的形象,驳斥民间对自己不利的谣言,遂下令将审讯曾静的记录整理成册,定名为《大义觉迷录》全国刊行,同时赦免曾静死罪,但要他到各地宣讲雍正帝圣德。可这么多年下来,《大义觉迷录》无疑成了最大的笑话,在曾静的含沙射影的宣讲下,流言似乎渐渐坐实。经鄂尔泰的手下查实,雍正帝死后,曾静积极联络胤禩旧党,恐和此次谣言脱不了干系。且鄂尔泰含沙射影,暗指曾静如此嚣张,皆因弘历宽仁轻纵政敌,又故意攀扯刚被释放的胤俄和胤祯,责其违背先帝遗命,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踏入养心殿,死寂般的静让人心底发寒,西暖阁动过道,李怀玉大气不敢出的守在勤政亲贤门外,紧闭的房门内风暴暗涌。勤政亲贤后有一间佛堂,正常进入是要穿过勤政亲贤,从温室开在东墙上的门,靠北往一条过道入佛堂南侧仙楼下层。不过,在东过道北墙靠西的位置有扇窗户,可通往佛堂东南角的小室,躲在里面能听到勤政亲贤的一切动静。玹玗胆颤心惊的和弘昼钻入佛堂小室,仅仅听到弘历对此事件的处理,可鄂尔泰却并不认同,还抬出雍正帝留下的谕旨反驳。“皇上,以老臣之见,曾静乃一介布衣,如何能知晓宫廷秘事,定然有不轨之徒暗中操控。”
听鄂尔泰的声音,好似自信满满能压制弘历。“且先帝宽恕曾静之时,留下圣谕:朕之子孙将来亦不得以其诋毁朕躬而追求杀戮。”
“曾静大逆不道,虽置之极典,不足蔽其辜,乃我皇考,圣度如天,曲加宽宥,夫曾静之罪不减于吕留良,而我皇考于吕留良则明正典刑,于曾静则摒弃法外者,以留良谤议及于皇祖,而曾静止及于圣躬也。”
弘历的语调森寒到极点,威不可犯。“今朕绍承大统,当遵皇考办理吕留良案之例,明正曾静之罪,诛叛逆之渠魁,泄臣民之公愤。”
弘历是要借此案树立权威,杀的是曾静和张熙,灭的却是鄂尔泰和张廷玉等雍正朝旧臣的嚣张气焰。且这件案子,还并未就此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