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莹雪,是深冬最美的花朵。风起时,片片纷乱飞舞;风停时,点点静谧而落。玹玗闲来无聊,在院中绕圈,晶莹的雪地上全是她脚印,回到廊下为自己斟了一杯温热的梅花酒。记得欧阳修的词句中有“惟有酒能欺雪意”,赏雪饮酒乃是一种心境,可她却只闻酒香半点不沾。闻着清冽馨然的酒香,望着被她踩踏出的纷杂,再次被落雪覆盖,院中又莹白一片。雪与血同音,这红墙之内有多少泣血之心,可是要在这个人间炼狱生存,就必须学会用此种耀眼的莹白,掩盖真实的一切。虚伪?但在宫里谁又能说自己不曾虚情假意。“要死了,就这么直直地盯着雪地,伤了眼睛可怎么好?”
雁儿腕上挂着包袱,双手抱着一个看着不大却好似很沉的木匣子。“晚上还有正事要做,别冻病了,快进屋吧。”
莲子添旺屋内的碳爖,笑盈盈地迎上来,准备收拾矮桌,把酒壶和小炭炉搬到屋里,还打趣地说道:“我记得姑娘酒量很好,怎么今日烫了酒,却又一杯不饮。”
玹玗低眸一笑,也不打算解释,她是答应过弘历,没有得到他的允许就不再喝酒,可氤氲酒香醉心。“你暂时别忙活,这包东西是承乾宫送来的,先拿去放好。”
雁儿把木匣放在炕桌上,取下腕上的包袱交给莲子,又笑道:“好好查看有没有少了什么,回头让姑娘帮你去讨。”
“我竟然成了帮你们要债的人。”
斜睨了雁儿一眼,玹玗把酒樽放到一边,换了土陶茶壶煮普洱茶。“莲子,我瞧着你眼中有红丝,回房去休息会儿,养足精神,晚上才能伺候好那三个小祖宗。”
“那奴才先退下,姑娘有事再叫我。”
莲子笑着微微一福身,然后朝门外而去。雁儿的视线一直随着莲子,直到房门关闭,才叹道:“你倒是神机妙算,怎么知道承乾宫一定会把莲子的东西送过来,刚才那边的小宫婢黛娣告诉我,娴妃娘娘回去后厉声斥责余嬷嬷,还把克扣所有小宫婢的月俸都还上了。”
“我说过,就怕娴妃不来告状。”
玹玗冷笑着勾起嘴角,将刚煮好的茶递了一杯给雁儿,问道:“这几天娴妃可有随皇后过来请安?”
“冬至以后就一直未来过。”
雁儿摇摇头,还是不明白。“问题就在这里啊。”
玹玗眼底笑意加深,幽幽地说道:“太后有恙在身,她也称病不过来请安,但为了一个老嬷嬷,就立刻赶到慈宁宫。”
“哦,娴妃娘娘把个老奴才看得比太后还重要,这一点引来太后心中不快了。”
雁儿恍然明白,拉长声而叹。压抑了大半辈子的女人,一旦得势,确实不好伺候。“娴妃娘娘若不来,太后也会派人去承乾宫查问,她只要继续装病,为照顾她的心情,太后也不会重罚余嬷嬷,事情大事化小,最后不了了之。”
“在宫里的时日久了,你都懂得盘算这样的道理,娴妃竟不会,还怎么争宠。”
拨弄着茶炉中的炭,玹玗声音清冷地说道:“我不愿与任何后妃为敌,这次教训了余嬷嬷,她若能老实些,恩怨就算扯平,否则就各安天命吧。”
雁儿慢慢喝着茶,叹道:“其实我还挺同情娴妃娘娘,毕竟是千金小姐,嫁了人却这样受气。”
“有什么好同情,紫禁城里就是这样,八旗女儿都知道自己的命运,不懂得如何活下去,是她自己无能。”
望着炭炉中那蓝色的焰火,玹玗笑得有几许苦涩,却又刹那敛尽。“你把木匣子搬过来做什么,我若记得不错,那里面可是存着你的全副家当。”
“这些是身外物,我真正的家当,不在这个匣子里。”
雁儿淡淡一笑,她只珍视傅海留下的物件,至于涴秀分给她的银两,目前而言用处还真不大。“这是给你的,格格留下多少银子,我心里难道会没数吗?”
这次搅动承乾宫,秋月虽是为己而言,却间接帮了玹玗大忙,所以她让小安子悄悄送去二十两银子,只说秋月既已升作承乾宫的掌事姑姑,年节里应该多给母家置办些节礼。“没办法,宫里混人缘,银子至关重要。”
玹玗把匣子合上,推还给雁儿,摇头道:“我还有,我的月俸是太后单给,皇上还暗中送了一份,所以不用动这些。”
“你就像个善财童子,这快到年关了,你那点银子和月俸哪里够分。”
雁儿不由分说,直接把匣子放进玹玗的壁橱,笑道:“又不是白给你,我要收利息的。”
玹玗也不再推迟,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末,嘴角扬起深深的笑。红墙之内虽然处处都是虚伪,但只要有这么一点的真情,就足够温暖她的心。深冬,难得北风不怒,院中梅花绽放正盛。将一盏盏精巧的玲珑琉璃灯挂满树枝,绚丽五彩将白梅映照得缤纷多姿,仿佛灵境之花静静绽放在冰轮的银辉下。其实她不知道弘历为什么会让人在院中种植白梅,这是甯馨喜欢的花,而她不喜欢,就连拒霜轩那些寒兰,她也一样不喜欢,情愿这院子里冬日无花,松柏常青反而更好。扫尽院中的积雪,架上篝火,准备了大虾鲜鱼和鹿肉、兔肉等,玹玗领着永璜、永琏、静怡,还有雁儿、莲子、秋荷、彩鸢、小安子,围在一起烧烤。伺候三位小主子的老嬷嬷,玹玗另为她们备下一份酒菜,让她们在东围房自娱。而此刻的慈宁宫却冷清多了,毓媞在佛室念完经出来,望着满桌的珍馐佳肴,孤伶伶的一个人,哪能有什么胃口。“小姐若对这些没兴趣,不如去玹玗的院子。”
乐姗试探着询问,午后玹玗就告诉她今晚的安排。“她那院子里白梅开得正好,这会儿领着三个小主子,在院子里架着篝火烤肉,想必很是热闹。”
秋华点了点头,附和道:“太后若肯过去坐坐,也好带上奴才和童嬷嬷一起找乐子。”
毓媞眸底闪过一丝心动的光亮,合家欢乐的热闹日子,她已经好多年没有体会过,都快忘了那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可最终却眸光黯淡,微微一摆手,说道:“她们那边热闹,想必皇帝也在,哀家就不去扫兴了。”
“皇上不在。”
乐姗浅浅一笑,低声说道:“皇上从雍和宫回来后,就去乾清宫处理政务,晚膳前移驾到了储秀宫,已传话会安置在皇后殿里。”
闻言,毓媞沉默了片刻,看着秋华那一脸期待,便笑道:“那好,我们也去那院子里凑凑热闹。”
远远就听有欢声笑语从院中传出来,走进方知玹玗在编歌谣哄静怡玩,唱的是「十二月花开」,引得毓媞在院外驻足聆听:正月梅花傲,梅花迎雪凌霜傲。二月杏花早,杏花寒露春尚早。三月桃花红,桃花几度映面红。四月牡丹好,牡丹国色时节好。五月石榴俏,石榴明鲜枝头俏。六月荷莲晓,荷莲迷蜓晚风晓。七月栀子香,栀子花开满院香。八月桂花谣,桂花浅吟初秋谣。九月菊花茂,菊花四野东篱茂。十月芙蓉娇,芙蓉并蒂韶华娇。冬月山茶影,山茶醉霞孤芳影。腊月水仙妖,水仙幽姿镜中妖。玹玗念完一遍后,静怡便学着背诵,而永璜却在追问玹玗喜欢什么花。走进院子,见只有小安子在忙着烤肉,还要负责分配给众人,忙得不可开交。不过玹玗安排得很好,静怡和永琏年纪还小,所以没给他们吃烤食,又让雁儿和莲子各看顾一个,以免他们淘气烫伤自己。“你们倒是会找乐子。”
毓媞笑着入内,又环顾着四周梅树,对玹玗赞道:“果然还是你的心思巧,挂上玲珑琉璃灯,白梅变成了淡雅的五彩色,观赏起来别有意境。”
众人正要起身请安,却被毓媞制止,只说大家同乐,不必在乎尊卑之分。玹玗笑盈盈地迎上去,让小安子从屋内抬出一把太师椅,却被毓媞拒绝,让摆设一张矮凳,大家围着篝火坐才有乐子。玹玗眸光流转,笑道:“太后,我听早晨送水的奴才说,畅春园那边白、粉、红、绿、复色等各种梅花都开了,那观赏起来才叫漂亮呢。”
“这有什么难的,畅春园离紫禁城不愿,找时间带你去逛逛。”
毓媞嘴边噙着淡淡的笑,接过小安子递上的烤肉,尝了一口,虽然不及那些珍馐佳肴,但这种氛围吃起东西来,确实更有滋味。“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陪着哀家去?”
玹玗笑盈盈地反问道:“太后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啊?”
“假话是什么,真话是什么,你分别说来听听。”
毓媞抿嘴笑着,一边和玹玗聊天,一边又说无酒不能尽兴,让小安子去取酒来。玹玗鬼灵精地说道:“假话就是,太后去哪,我去哪,不然怎么能尽孝呢。”
“真话呢?”
毓媞脸上的笑意渐渐加深。“我听说畅春园养着许多珍禽异兽,早就想去玩玩,总好过这紫禁城里,规矩多,差事多,还招怨恨。”
玹玗嘟着嘴,撒娇地说道:“可宫里的事情那么烦杂,太后说找时间,恐怕就是没时间。”
听闻畅春园有珍禽异兽,静怡和永琏也吵着要去,永璜倒是安静,却低声对玹玗说要跟着她一起。“那明天就去,好不好?”
毓媞听明白玹玗提这茬的用意,连日噩梦搅扰,她也想离开一段时间。“可是不知道畅春园那边能不能打理的过来。”
“现在就让人过去传话,一个晚上的时间够那边准备了。”
玹玗连忙说道:“且太后都说,畅春园又不远,我们也不用带什么东西,缺什么、少什么临时让人回来取就好。至于太后的三个孙儿,当然都要一起去,再说真正要上学的就只有大阿哥,将谙达们请到畅春园,既不会丢下功课,还能天天练习弓马骑射。”
听着玹玗三言两语就把出门的事情安排妥当,毓媞不禁失笑道:“你呀,平日里文文静静的,一听珍禽异兽,立刻就暴露了一颗猴子心。”
一直热闹到起更,毓媞已觉得有些困倦,便先行离去。临走前传来几个慈宁宫侍卫帮忙清理院子,都是一大班女孩子,被火烤过的木炭石头断然不敢让她们清理。许方混在其中,悄悄告诉玹玗已将太后的枕头调换,并会妥善销毁,绝不留下任何痕迹。起更后,因为李怀玉事先招呼过,所以雁儿没在玹玗的寝室留宿。玹玗猜到弘历会来,所以只斜躺在床上看书,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直到三更十分,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靠近她,朦胧地睁开双眼,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倦懒的笑容。“年希尧留给你的。”
弘历轻轻把两本书放到床上,不做任何解释,转身走到次间,坐到暖炕上闭目养神,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打算。玹玗执起两本书瞧了瞧,敛眸一笑,他既然不说,那她也就不问。取出两个松软的垫子,让他能靠得更舒服,然后静静地坐在他身旁。沉默了一会儿,好似他身上有魔力,吸引她主动靠在他肩头,又缓缓合上双眼。弘历嘴角溢出浅笑,伸手揽她入怀,就这样坐着便已足够。玹玗脸上也浮出笑意,这种静谧应该就是弘历所说的安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