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缠绵一夜,碎落满地残香,斑驳一季芳华。翠鸟在花疏枝头嘤鸣,玩转萦绕声声入心,纤指勾动弦上韵律,弹起一段惆怅,幽怀几番情愫。昨夜,玹玗从天穹宝殿离开,经东小长街至仁泽门前,突然遇到永和宫首领太监连桂,幸而白天初涵的婢女茉莉机灵,设计让他崴了脚,方躲过跟着芷蝶前往慈宁宫大闹的祸事。这会儿匆匆往太医院跑,是想寻个内教习救二喜一命,五十宫棍的惩罚,五福和其他四人当场毙命,只剩二喜还吊着半口气,因念及旧日有些交情,才想着要行善积德。玹玗亲自领着连桂往太医院找鸿瑞帮忙,却并非为就其性命,而是暗中授意鸿瑞,设法让二喜去得舒服些,也少受点痛苦。五十宫棍打完,就算能保住性命,也注定半身残废。若是在富贵人家,有大把银子供养着,得丫环仆妇在旁伺候,苟且偷生尚算勉强。可弘历的旨意,永和宫罪奴侥幸留得一命者,亦随芷蝶迁入景福宫,那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荒弃宫院,进去的后宫女眷,就算保留位分者都是苟延残喘,区区一个残废的奴才,不过是在煎熬中等死,恐怕还得到了出味才有人发现。与其这样,不如早去早了,还可保留最后一份尊严,得全尸送去吉安所,凭家人认领去安葬。鸿瑞跟着连桂去后,心中憋闷不快的玹玗也不想回慈宁宫,而是独自前往慎心斋。在灰网满布的屋中转了一圈,然后在院中梨树下的石桌前坐到天亮。曼君说她害死过人,可她却想不出对方是谁,康嬷嬷虽然也是索绰罗氏,但她之前查过,芷蝶和康嬷嬷没有任何关系,且真正设计她的人一直躲在幕后。直到东边天泛起鱼肚白,才幽然一叹,将这些理不出头绪的事情暂时抛诸脑后,反正在这片红墙内的日子还长着,将来她这双手会沾染多少血腥,连她自己都不敢去想。拒霜轩内,花草早已换了模样,寒兰被一种草花取代,因为不见花开,所以难辨其品种;白梅树也都移去,换成李花树和玉兰花树。原本只想进来瞧一眼,哪知淅淅沥沥的春雨越下越大,难得这院子青砖黛瓦,沉浸于这烟水朦胧里,倒是比别处都雅致。独坐于幽香之下,静赏漫天倾洒的晶莹,丝丝心念由那四根丝弦轻诉。“好厉害,反弹琵琶。”
弘昼推门入院,直接走到花轩中,拍手赞道:“大清早听到这婉转曲调从撷芳殿传出,就猜到是你在这。”
“五爷昨晚不是该留宿在东宫殿吗?”
见他脸上都是雨水,玹玗放下琵琶,抽出丝绢递给他,蹙眉道:“怎么清早就往这边来,身边没个人跟着,下雨天也不撑伞。”
“大老爷们儿,哪有这么娇气。”
弘昼挑眉一笑,没接她的丝绢,直接用衣袖擦掉脸上雨水,坐到竹榻上,直勾勾地盯着她,说道:“早知道你昨晚不回去,我就不用避到太医院这边来过夜,倒是把雁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个院子清静。”
玹玗柔柔一笑,“昨天烦乱的事情太多,所以来这寻份安宁。”
弘昼缓缓凑近她,凝眸静视片刻,身体微微后仰,淡淡问道:“是因为昨晚上……所以心里不舒服了”侧目望着他,玹玗眼中闪过一丝慧光,反问道:“恐怕皇上不止让五爷兼内务府事,应该还让五爷管着粘杆处吧?”
“小丫头,换颗不那么七窍玲珑的心,好不好啊?”
弘昼耸耸肩,虽没有直接回答,但也没有否认。“好啊。”
玹玗眉眼间含着清然的笑意,幽幽叹道:“可没了这颗心,昨夜养性斋前的戏谁去唱,不知皇上可还满意。”
她是从家中寻出玉扇,可原本没想用言语威胁甯馨,只打算作为示好之礼送入储秀宫,以甯馨的聪明睿智,定然能够明白她的意思。可养心殿的那一番审问,弘历故意把所有事情都丢给甯馨,再加上那把玉扇的出处,她就猜到这背后的用意。弘历说过不想亲手撕掉甯馨的伪装,其实更多的是不能,所以只有让她来做这个恶人,反正已经担下妖女的名号,也不怕多做些事情。“天地良心,到现在为止,皇兄没传过粘杆处的人问话。”
弘昼竖起三根手指,颇有些像起誓,沉声道:“皇兄也不愿意这么做,但宫中年岁漫长,你得有压制皇后的能力。”
“她是大清的嫡皇后,连太后都动不了她分毫。”
玹玗目光缓缓流动,抬眼望着那满树的玉兰花,苦涩笑道:“如今我招惹了皇后,日后还指不定会有什么境遇呢。”
“你觉得皇兄会让你有什么境遇?”
弘昼眸光黯沉,负手而立,静静望着从屋檐落下的雨滴,思忆幽远地说道:“从你入宫到现在,你一句喜欢,皇兄就在此设下拒霜轩;你一个眼神,皇兄便不惜千金买下画作;你的那首《忍泪吟》,字字句句都是大逆之言,皇兄却亲自带到海殷大人的坟前;你在太白居时的几句随意闲话,他便筹谋着如何尽可能的把郭络罗府原样还给你。当初皇阿玛赐你金锁的用意,皇兄和我都心知肚明,海殷大人确实冤枉,但也是御笔亲批的逆臣,若皇兄张罗郭络罗府的事情被揭露到御前,恐怕就会落得和三哥一样的下场。”
“五爷,我刚才只是一句玩笑。”
玹玗站到他身边,不用这样一件件点明,她也知道弘历为她担了多少风险,又岂止他说的这些。昨夜之事,弘历又没拿剑架在她脖子上相逼,甚至连眼神暗示都不曾有,她可以选择看明白一切,当然也可以装糊涂,不与甯馨正面对峙。“我只是担心,日后自己招架不过来,反倒给皇上添麻烦,又要他花心思顾及着我。”
“皇兄好福气。”
侧过头,垂眸凝望着她,弘昼长叹道:“若她也能这么相信我,那该有多好。”
“涴秀姐姐会回来的。”
其实,就连她都开始不相信这话,可面对弘昼,除了给句希望,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相信你,金口玉言。”
弘昼温和一笑,对他而言,涴秀杳无音信,总比得到无法承受的消息要好。不自觉地扬了扬眉,低叹一声,换了轻松地语调玩笑道:“雨也停了,不过天色还早,今日又无早朝,可有时间煮壶茶,抚慰五爷这颗碎了一半的心。”
“五爷如此说,便是没时间,我也得煮这壶茶啊。”
玹玗莞尔浅笑,转身去厨房,燃上小茶炉,准备好杯盏,又到书斋中取来茶叶,顺手拈下几朵李花备用。明后雨前晓天青,春梢芽嫩似翠凝。碧汤透齿胜琼浆,幽香怡人醉蝶蜓。……弘历有晨起练功的习惯,四更就离开了储秀宫,李怀玉见他回到养心殿,因想着今日并非早朝之期,就多嘴问了一句,他是否已陪甯馨用过早膳,这边还要不要准备。“才几个月时间,规矩都忘了,这还要问朕?”
弘历径自回到寝室换衣服。“因为玹玗姑娘昨晚没回慈宁宫……”李怀玉赶紧跟上去伺候,弘历的眸光倏然一冷,连忙说道:“皇上放心,奴才各宫门问过,没有姑娘出去的记录,姑娘肯定还在宫里。”
弘历紧抿着唇,双眼微微眯起,问道:“雁儿那边怎么说?”
“齐太妃递了张纸条,上面只写着‘钟粹宫、红梅’五个字,姑娘似乎还没想明白。”
“红梅……”弘历目光一凛,眸色渐渐变得幽深,思索了片刻,沉吟道:“让会计司查宫婢档案,从雍正十年至今,可有叫红梅的宫婢。”
“奴才明白。”
李怀玉机灵地应道:“若有,就细查其底细,看和钟粹宫的三位小主有没有关系,对吧?”
“嗯。”
弘历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又吩咐道:“去内御膳房,备几样精致的点心,然后送到撷芳殿,不用刻意避人,就让那些眼睛瞧着,由他们传话去。”
望着弘历快步而去的身影,李怀玉眼珠子慢慢转着,琢磨了半晌,嘴角才扬起深深的笑意,自己往内御膳房去的同时,又让欢子去把雁儿请来。撷芳殿确实清静,弘历登基以后,撷芳殿依旧锁闭,只有少数人能够进出。红尘千般滋味,茶中几缕清香,缭绕雾水禅心,在晨曦下聆风观檐滴,品茗养性也是极风雅的事情。可茶未分盏,就听弘历的声音远远传来。“你俩倒是好雅兴,清早在这品茶。”
说话间已至花轩,唇角勾着一丝浅笑,淡淡说道:“随太后在畅春园住了一段时间,真是越发会偷懒了。”
“这茶臣弟可还没喝呢。”
弘昼站起身,笑眯眯地瞟了弘历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放在桌上,对玹玗说道:“南库的钥匙,目前就你、我,和小玉子有,好好保管啊。”
见弘昼长身而去,弘历笑着问:“茶还没喝,这就走?”
“臣弟识趣,还是换个地方自己品茶比较好。”
弘昼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拖长着声懒懒回答,又随性挥了挥手。待其走远,玹玗缓缓坐下,将二泡茶分入素白瓷杯中,递了一杯给弘历,自己也端起一杯送至唇边却不饮,只是悠悠沉醉于茶香,半晌才柔声说道:“昨晚爷安置在储秀宫,今晨又无需上朝,我以为你不会那么早起。”
弘历深深凝视着她,袅绕香雾后的眉眼潜藏着几丝愁绪,那模样不禁让他心中一揪,叹道:“昨夜我已经跟皇后讲过,那巫蛊之事把姿态摆出去就行,无需太过费心去查。”
“皇后娘娘也不可能查得出来,确实不必为此神伤。”
淡然一笑,她并不觉得诧异,视线凝着婉立水中的青叶,静静地不在出声,直到杯中茶汤凉透,才缓缓抬头,取过他手中的杯子,将茶汤一并倒掉。“都说明前茶贵如金,我却觉得还是雨前茶好,虽然不那么细嫩,但滋味更加鲜浓。许次纾的《茶疏》有曰: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她柔声细语只谈茶,看似并未将昨夜之事放在心里,可恍惚下却把小铜壶中滚烫的热水,淋到了大拇指上。“啊——”就在她感到吃痛叫出声的时候,弘历已经快速抓着她的手,按进一旁盛着冷水的陶盂中,可还是有李花瓣大的晶亮水泡浮了出来。弘历皱着眉心,语气严厉地责备道:“你在想什么!”
“不小心而已,没事。”
玹玗垂眸,低声道:“过两天水泡就会消下去。”
弘历重重叹了口气,眼神变得冷峻,“皇后只用摆出姿态,但对你下手的人,爷绝对不会放过,你也不用去烦‘钟粹宫红梅’,交给我就好。”
“又是雁儿嘴不紧。”
玹玗微微一咬牙,低声抱怨了一句,又微笑着对弘历说道:“我不是在想这些,只是昨晚我对皇后娘娘说……”修长的手指轻按上她的唇,弘历笑意柔柔,“你在养心殿外的棋局要如何落子不用告诉我。”
“如果这一子,是要落到养心殿内呢?”
迎着他的视线,玹玗郑重地问道:“有些事情得皇上来办。”
淡然一勾嘴角,弘历反问道:“你要朕如何做?”
玹玗抽回手,霍然站起身,跪在他跟前,恭声说道:“请皇上早日立储。”
这一幕正巧被刚踏进小院的李怀玉撞见,傻傻地站在门边,搞不清楚状况,从昨天到现在,他总是刚悟明白一件事,又冒出另一个问题,望着前方的花轩,仿佛空气已经冷结成冰。弘历双眸沉凝如空潭,抿着薄唇,眉头缓缓蹙紧,良久,喟叹着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