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在其之上还有个心愤难平的皇长子胤禔。“先帝不是采用了秘密立储制吗?”
始终迎着他的视线,可握拳的右手却越收越紧,然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皇阿玛秘密立储的结果如何?”
弘历深吸了口气,沉重地说道:“从皇阿玛登基后,仅敦肃皇贵妃产下两位皇子,福沛先天不足,不到两个时辰就夭折,而弘晟真正的死因,你应该很清楚。雍正朝十三年里,皇阿玛的所有子嗣几乎都是胎死腹中,直到前几年,谦太妃才在皇阿玛千般保护,九死一生的情况下,产下六皇弟弘曕。”
“就是因为如此,皇上才该更早立储。”
玹玗脸色微白,觉得呼吸有些凝滞,雍正朝看似平静的后宫,却不知萦绕着多少婴魂。“大阿哥如今是贵妃的儿子,二阿哥是皇后所出,三阿哥……皇上在为其取名的时候,就已经暗示三阿哥没有争储的希望。”
弘历若立储,必然是在永璜和永琏之间择其一,可眼明心亮的人都会猜到,储君定然是嫡子,但只要弘历稍微布个迷局,就能轻而易举的混淆视听。而现在后宫中的妃嫔,都分别在毓媞和甯馨掌控之中,且几乎还未有生养,更不会冒险去对两位皇子下手。待明年秀女大选之后,有幸得圣眷者,就算自己的肚子争气生下阿哥,那至少是乾隆三年末的事情。届时永璜十岁,永琏也满八岁,应该都迁入毓庆宫,那些新得宠的妃嫔在后宫并无太大权势,就算想要加害两位皇子也不那么容易,待这些女人羽翼丰满后,永璜和永琏早已成年。虽然过早立储会有不少麻烦,但总的来说利大于弊,至少能降低妃嫔滑胎小产的几率,不会像雍正朝那样,十多年的时间,紫禁城都被婴灵怨泣萦绕。听完玹玗这一番长论,弘历双拳紧攥,骨节浅浅泛白,薄唇抿着冷硬的线条,良久才语气清冷地淡淡说道:“就算朕想立永琏,事情也不会那么容易。”
“玹玗自有法子让太后劝皇上立储,并且选定二阿哥为储君。”
她眸底有隐隐黠光,神情却十分凝重。劝君王立储还指明人选,此为不仅是在干政,更牵涉到江山社稷,若是让朝中百官窥知她今日之言,定会视她为妖女,并联名上书,要弘历赐下三尺白绫或鸠酒一盏,以除危害国祚之祸患。唇启却未言,终是化作一声长叹,静静地看着她许久,弘历慢慢起身,站在檐下望着滴水,合上双眼沉声问道:“你就没想过要为永璜考虑吗?”
抬眼望着他冷凝的侧颜,玹玗幽幽叹了口气,心里却觉得轻松了几分。他终究还是问出口了。不过这也正常,永璜从小就喜欢跟着她这个姑姑玩,关系自然也比永琏亲近,若论私心,是应该推永璜为储君,既顺应太后,有拉拢了贵妃,还能孤立皇后。“皇上对已故的哲妃娘娘存有一份内疚,所以总不舍亏待大阿哥,就连教他读书习武的师傅和谙达都挑最好的。”
玹玗缓缓垂下头,低眉敛眸,飘忽的声音带着一丝伤感。“可哲妃娘娘并未想过要大阿哥争储,请贵妃娘娘抚养他,是希望他能在贵妃的庇护下平安成长,日后做个逍遥富贵的王爷就好。”
凝眸望向玹玗,她真的是太聪明,却并非一件好事。依旧,他不在乎她多有心计,能玩出多少手段,只是害怕她的睿智,总有一天会将她葬送在深宫的斗争下。她越是心清目明,太后就越是想紧紧抓住她,以为己用,同时又永远不放心她。如今,她步步为营的周旋在他与毓媞之间,无疑是火中取栗,若有丝毫差错,便会陷入万劫不复,就算能把谎言说得完美无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毓媞终究会发现她的用心,到时候绝不会对她手下留情。“是她让蜜儿交代你的这些,也是她要你照顾永璜的?”
弘历旋身蹲在她面前,展开她的柔荑,抚上那被指甲掐出的痕迹,心中一怔艰涩的绞痛,低声问:“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去太后跟前演这出戏,就永远无法脱身?”
“我知道。”
玹玗浅浅抬眼,眸色幽深,唇畔浮出一抹清然的笑,柔声地说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无悔,也不怕,不是还有爷会护着我吗?”
“嗯。”
弘历低低应了一声,轻轻将她拉近,把头靠在她的肩颈处,嗅着她身上独有的清香,沉默了许久,才挺直背脊,掩去内心的忧虑,郑重地望着她,说道:“朕答应你,如果太后提出立储之事,朕应她。但是,你也要答应朕,去劝太后这件事,要谨慎应对。”
柔顺点点头,玹玗浅笑靠进他怀里,可心却在无止尽的下沉。要让毓媞同意立永琏为储君,她必然有一番阴毒言论,只怕毓媞会真动心思,那她就成了害死他孩子的凶手。弘历何等睿智,岂会不知她要如何劝动毓媞。作为父亲,岂愿至亲生骨肉于险境;可身为君王,他只能忍痛。过早把永琏推到暗涌的旋涡中,迟早会让其成为牺牲品,可当局者迷,目光也会变得短浅。为了永琏的前途,为了富察一族的荣耀,甯馨会不惜一切替永琏铺平前路,只怕乾隆朝的后宫会和雍正朝一样。所以,弘历就算有千万不愿,也唯有将永琏送上祭台。但此计展开,若有差池,折损的将不止一人。在李花纷舞的树下,飞花蕴红尘柔情,相依更胜缠绵。低眉,笑靥下,苦涩深锁心底。“皇上,烫伤药取回来了。”
李怀玉尴尬地站在旁边,突然发现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好使,看不懂玹玗还说得过去,可跟随弘历多年,自以为能揣摩到主子心思,但短短两天就证明全不是那么回事。“拿来。”
弘历伸手接过小瓷罐,亲自挑出凉凉的药膏,小心翼翼的为玹玗涂上,同时对李怀玉吩咐道:“去储秀宫传话给皇后,品茗大会设在景山,朕今日不过去了,让皇后与众妃嫔同乐。”
“啊?”
李怀玉傻傻一怔,这种才是哪里好当,呆呆在原地站了半晌,才凄声应了下,“嗻,奴才这就去。”
玹玗微微侧头,见李怀玉苦着一张脸,浅浅一勾嘴角,柔声道:“小玉子,麻烦你跑趟慈宁宫,帮我取一套干爽的衣服。”
李怀玉眼睛一亮,既然要他赶紧取衣服回来,储秀宫那一趟就可以让徒弟去,如此就不用直接得罪皇后,连忙对玹玗感激一笑,又静静地瞄了一眼弘历。“就算睡不着,也不该在慎心斋的院子里坐一整夜,衣裳都潮润了,若染上风寒可怎么好,以后不准在这样,这是圣旨,明白了吗?”
弘历眉头轻蹙,眼角睨着李怀玉,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嗻。”
李怀玉爽朗的应了一声,掉头就跑。玹玗低眸,望着自己红肿的手背,柔声道:“品茗大会是爷要办的,却又不过去,这不是伤皇后娘娘的颜面吗。”
“茶之雅韵在于闲静清幽,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如何品茗。”
弘历亲自烹茶,将一盏碧汤递给她。玹玗没有再多言,接过茶盏,小啜了一口,目光凝望着一旁的古琴,叹道:“可惜伤了手,若不然抚一曲『云水』,更能静品清茶中的淡淡禅韵。”
“好主意。”
弘历放下茶杯,坐到琴案前,笑道:“年希尧所谱的那曲『云水』确实不错,空灵飘逸,悠扬婉转,颇有超脱浮尘的佛缘梵音之妙。”
“爷果然会抚琴。”
玹玗慧黠一笑,坐到他身边静静聆听。看着他沉静的侧颜,低敛的深邃黑眸中蕴着儿女情长,千般柔肠细腻如丝,勾得人为其心醉。而他在马背上时,那桀骜不驯的磅礴气势,举手投足都是傲视天下的威风凛凛。如此坚毅睿智的男人,也不怪女人争得你死我活。心,在悠悠曲境中沉浮,唇边抿着浅浅笑意,玹玗只觉得有点头晕,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曲声戛然而止,弘历侧目望着她,不由得皱起眉头,柔声而叹:“傻丫头……”将脸颊微红的玹玗抱回书斋,轻巧的把她放在炕上,脱去她潮润的外衫,又寻出棉被为她裹好身子。“姑娘这是怎么了?”
李怀玉把衣裳放到一边,连忙上来搭把手。“吹了整夜的凉风,这会在发烧呢。”
弘历伸手抚上她的额头,脸色微沉地吩咐道:“去太医院把沈睿哲请来,再回养心殿,把今日的折子都送来这边。”
“嗻。”
李怀玉偷偷一翻白眼,暗叹奴才就是陀螺命,这一早上他跑来跑去就没听过。“皇上,既然姑娘病了,要不把雁儿叫来,和奴才一起在小厨房那边候着,也方便伺候。”
“方便伺候?朕看是你在心痒。”
弘历随口调侃了一句,轻轻挥手道:“去吧。”
整天都躺在书斋里,但弘历会定时拍醒她,喂她喝药、吃饭。夜入子时,玹玗再次醒来,额头已经不在发烫,只是身体酸疼得难受。“爷还是常常来这边吗?”
此时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猞猁狲皮毛垫上,青丝棉被干爽不带半点潮气,想必是日日都有人来此打理,若非弘历常来小住,又何苦这般费功夫。“心烦时就会来此。”
弘历直接横抱着起她,“天色已晚,我们该回去了,今晚暂时留在养心殿,等明天安排康亲王府的侍卫重新入宫,你再回小院去住。”
“虽然已夜深,可让巡逻的侍卫看见……”玹玗蹙着眉,双手抵在他胸前。“朕是皇上,怕什么。”
弘历毫不在乎地说:“就让他们看,爱怎么去传话,就怎么传。”
玹玗本来还想拒绝,可望着他眼眸中的温柔笑意,竟只能回以浅浅一笑。